※※※※※※※※※※※※※※※※※※※※※※※※※※※※※※※※※※※ ※　　　　　　　　　　　　　　　　　　　　　　　　　　　　　　　　　※ ※　　　　　　　　　≡≡≡　新　≡　语　≡　丝　≡≡≡　　　　　　　※ ※　　　　　　　　　　（ＮＥＷ　ＴＨＲＥＡＤＳ）　　　　　　　　　　※ ※　　　　　　　　　　　　　　　　　　　　　　　　　　　　　　　　　※ ※　　　　　　　　　　２０２５／１０（第三八一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ｗｗｗ．ｘｙｓ．ｏｒｇ　　　　　　　　　　　※ ※　　　　　　　国内版：ｘｉｎｙｕｓｉ．ｕｓ　　　　　　　　　　　　※ ※※※※※※※※※※※※※※※※※※※※※※※※※※※※※※※※※※※ 　　　　　　　　　　　　　　　　　§ 【卷首诗】　　　　　　　　　　　　§ 　　　　　　　　　　　　　　　　　§ 风早已知道 张雪昆：风早已知道　　　　　　　　§　　　　　　　　　　　 　　　　　　　　　　　　　　　　　§ 　　　·张雪昆· 【牛肆】　　　　　　　　　　　　　§　　　　　　　　　　　　　 　　　　　　　　　　　　　　　　　§　　尘土有多少 bluesea：王者荣耀里的游戏大神　 § 风早已知道 王庆民：海外中秋节　　　　　　　　§　　 文　远：金秀散记　　　　　　　　　§　　叶何时落 　　　　　　　　　　　　　　　　　§　　花何时开 【丝露集】　　　　　　　　　　　　§　　风早已知道 　　　　　　　　　　　　　　　　　§ 鲁　班：费兹的狄更斯世界（续）　　§ 所有如镜的东西终将破碎 夏　沙：言论自由的边界　　　　　　§ 风早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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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段位，理论上来说只有5%玩家达到，但是考虑我的英雄胜率在60%以上， 打野在65%以上。所以其实如果不是时间有限，我的段位应该更进一步。所以我 喜欢炸鱼，因为我去低分段，那就是神一样的存在，经常惹来很多小迷妹小迷弟 加我好友。 　　但是在真正高手眼里，我又什么都不是了，那些所谓绝活哥们，都是巅峰前 百甚至巅峰前十的水平，也就是他们是百万分之一的水平。我这点意识和水平在 他们眼里不过是小儿科。有意思的是，这些巅峰前十甚至巅峰第一的大神们的文 化水平却很差，有名的如夫赖，能混到本科休学的学历，已经是这些人中佼佼者 了，甚至能读到大专毕业都是可以吹上一吹的，有的巅峰第一甚至被传言中考只 考了250多分。有直播验证过他们的文化水平，他们甚至连建国年份这类我们觉 得再常识不过的问题都回答不上。 　　于是有一些于晏和亦菲要说了，这不是很正常的嘛，打游戏只是反应能力， 就好比体育生，会体育但文化水平不高。但王者荣耀这个游戏有点不同，说是竞 技游戏，但英雄操作也不复杂，技能熟练和反应以外，还非常注重策略。尤其是 那些打野玩家，从开局对阵容理解、分析，就必须规划好自己后续发展的计划。 如何应对比自己强势的对方打野英雄，如何应对自己队友劣势，一路劣势了，我 如何在其他地方打开节奏。说得容易，这都是必须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做出的决 定。头脑不够灵活，思维不活跃的，只是反应能力强，仅仅靠四肢发达，在王者 荣耀里是绝对当不上高手的。 　　这让我想起了古代那些能征会战的将军，很多也没什么文化，打起仗来却十 分有条理。大约就是现在这些游戏绝活哥们的天赋了。想想当年一个凤阳县的人 才就赶跑了蒙古，统治了整个国家。天赋这东西，有时候被发挥出来是真的很厉 害。天赋这个东西AI能仿造出来吗？ ◆ 海外中秋节与华人的精神纽带 　 ·王庆民· 今年公历的10月6日，是中国农历的八月十五，也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 不仅中国各地张灯结彩庆祝中秋，海外许多国家也都有中秋相关的主题活动。这 些活动有些是中国大使馆主办，也有华人民间团体操办和参与。 笔者所在的德国，就在中秋节前一两周举行了多场有中华文化特色浓郁的活 动。如在柏林，有舞龙舞狮、琴棋书画、杂技、汉服秀、传统民歌荟萃的表演。 在杜伊斯堡，既有中国传统技艺表演、古代雅曲与现代声乐技术结合的节目，也 有许多中国小吃摊位和文化摊位，汇聚了成千上万华人和“老外”边吃边看。法 兰克福、慕尼黑、汉堡等城市也都举办了中秋相关的活动。 在这些活动中，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华人面孔。根本上说，中秋节还是中国人 /华人的节日。在节日活动中，无论家乡/祖籍是中国何地，职业为何，价值观和 立场如何，只要还有哪怕一点中华认同，大家都能和和美美地一起看节目、聊天、 欢笑。笔者看到这么多中国人和华裔，并与他们交谈，也倍感亲切，一扫日常的 孤独感。 对于海外漂泊的中国人、定居和入籍的华人，中秋节还有更重要、更特别的 意义。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越是在海外漂泊，越是思念家乡和亲朋故旧。 在异国他乡、不同种群和相异文化的环境中，往往更滋生对自身身份的认同、对 故乡文化的亲切感、对家乡的思念。 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华族群，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族群。不仅中国本土有十多 亿人，散落在中国之外的华人也有数千万。但由于种种原因，如1946年之后中国 的内战、意识形态对立、亚太和全球的冷战，华人内部严重分化和撕裂。同样是 华人，相互之间却充满不信任和敌视。毛泽东时代中国大陆的政治运动，也损害 了人们的传统信仰和族群认同。再后来，因为中国的多次政治风波，华人还是不 能凝聚和同心。而华人也错过了二战后现代民族认同凝聚的关键期。 因为政治立场、价值观、身份地位和职业、个人境遇的不同，华人往往“自 扫门前雪”，高度精致利己。即便参与团体，也是党同伐异、与其他华人团体相 互斗争。这都不利于华人整体的团结和争取族群权益。几十年来，华人在世界上 属于规模庞大，但相对最不团结的族群之一。 2008年奥运前后，全球华人曾一度有过强烈的身份认同和民族自豪感，但并 不长久。尤其新冠疫情之后，中国经济下行、社会矛盾加剧。无论是早已在海外 生活的华人，还是新“润”出去的中国人，很多都缺乏对故国家乡的认同感和民 族情感。其中一些人还颇为仇恨故国和同胞，急于与之切割，乃至加以无差别的 诋毁攻击。如文互联网圈“支黑（仇恨中国人者的俗称）”的盛行，海外离散群 体普遍的“逆向民族主义”倾向，就反映了这种畸形的观念和生态。 笔者个人也对中国官方多有批评。但同时，笔者对于中华文化、华汉民族从 属，都是高度认同的。热爱国家民族，不代表对政权的无条件支持。反之，批评 执政当局，并不应该损害对自己民族的感情和认同。且批评政府，正是出于对国 家和同胞的爱。对执政者有助于国家民族利益、弘扬优秀文化的事，笔者也是支 持和乐于捧场的。 基于血缘、文化、人际关联等形成的族群，及其分化组合、与其他族群的关 系，是人类从动物到社会化过程必然的产物。“世界大同”是美好的理想，但并 不符合“人以群分”的现实。一群人有共同的语言文字、风俗文化、历史记忆， 既确定了“己者”，也区分了“他者”。当然，与他者也应和睦相处，中国之外 的华人也应融入在地国，并对国籍所属国保持忠诚、做出贡献。但自己的认同和 归属是不可弃的，否则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从物质到精神上都成了柳絮 浮萍，无依无靠。 每年一度的中秋佳节，适时的唤起了全球华人共同的感情和记忆。笔者在柏 林演艺厅，聆听表演者唱诵着苏轼的《水调歌头》，虽已熟知其词、听过百遍， 仍颇为感慨。“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正是华人经历风风雨雨、民族 获荣受辱、个人有得有失的写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美好的祝愿 千年不朽，宋代的词赋在现代化的今日仍能感动亿万人。 汉文的诗词歌赋、传统的琴瑟书画，正是华人共同体的粘合剂；中秋的节日 装扮和氛围，是华人连接情感的精神纽带。中华特色的精神文化遗产，给华人带 来自然而然的情感共鸣、难以磨灭的共同记忆。纪念中秋的若干经典诗词歌赋， 无论在陆港台，还是欧亚非拉，相隔万里也同声共气。 在国际关系、族群关系“晴转多云”的今日世界，华人既要融入和捍卫多元主 义，也不要忘了自己在文化和认同上的“根”，要多团结而少内讧，共识之上求 同存异。华人之间要多些走动、多些聚集，让这古老又庞大的族群更有生机和活 力，更从容应对世界上种种不确定性和面对的风险危机。 ◆ 　　 金秀散记 　 ·文 远· 　　2025年盛夏，原以为这趟短暂的金秀之行不会留下多少记忆，毕竟跟团游与 自驾不同，自驾一路自由自在，所见所闻常常刻骨；而跟团走马观花，往往是 “来过”而不是“走过”。没想到途中几桩小插曲，却让我印象深刻，不由得提 笔记下。 　　候车的意外 　　出发的前一晚，我们便商量着到人民公园体育场的始发点候车。第二天一早， 我忙忙碌碌收拾好行囊，打车来到人民公园体育场大门口。只见门前停着一辆大 巴，对了一下车牌，并非我们要等的那辆。于是心安理得地站在原地守候。 　　谁知，一辆又一辆客车来了，又走了，却都不是我们的。直到超过约定时间， 车影仍不见，妻子这才慌了，急忙与旅行社联系。对方轻描淡写一句：“名单上 第一接客点无人，就直接开到第二接客点了。”原来我们忘记告知旅行社要在第 一候车点候车。 　　听罢心头一惊，慌忙叫车赶去。旁边明明就有出租车，妻子却嫌贵，坚持等 网约车。等车的几分钟里，我心里暗暗嘀咕：这种时候真该“见车就上”，毕竟 赶车要紧。幸好天不绝人愿，我们赶到第二候车点时，大巴还未开走，勉强赶上。 　　这小小的插曲让我懂得一个道理：哪怕是老练的旅行者，也常在细节上栽跟 头。出门在外，再小的环节也要确认，所谓“魔鬼在细节里”，果然不虚。 　　客随主便 　　大巴一路摇曳，车上导游提醒：“今晚的酒店在郊外，新开不久，进出不便， 最好大家在酒店订餐。”于是我们依言交费预订。饭菜虽平淡，却胜在方便。饭 后顺利衔接上晚间的表演节目，也算不误行程。 　　可也有人不听劝，非要自己跑到镇上用餐，结果一顿折腾，节目开场时还未 赶回。看在眼里，我不由暗想：出门在外，吃住行最好顺水随风，不必逞一时之 快，反倒自添堵。人们常说，从旅行的范式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与三观，果然很 有道理。甚至觉得，青年男女若要考验彼此合不合适，同行一趟旅行，立见真章。 　　登盘王界 　　金秀最负盛名的圣堂山因道路艰险难以攀登，如今另辟的盘王界倒是为游客 打开了一扇门。原名莲花山，或因仿效张家界而改名“盘王界”，号称“广西张 家界”。 　　果然，上得山来，奇峰突兀，峭壁森然，云雾在谷间游走，忽聚忽散，仿佛 有人在峰顶挥手召唤。山虽不及张家界壮阔，却更显清灵，像一曲婉转的歌声， 久久萦绕在耳畔。 　　此地还有一段与学术有关的往事。百年前，北大学子费孝通携爱妻应邀来金 秀考察瑶族社会形态。谁料途中失去爱妻，悲壮成全，最终铸就了一位学界巨匠。 山色依旧，人事早非，每念及此，胸中难免涌起一丝唏嘘。 　　瑶山人家 　　大巴自南宁一路北上，经来宾、象州罗秀，进入金秀地界的桐木镇。桐木是 金秀门户，镇子规模竟比县城更大。近年国家新建一条从贺州到巴马和凤山横贯 广西的高速就经过桐木，各处重山叠岭穿洞而行，最长的一个隧道足有五公里， 昔日人工开凿难以想象。未来柳州至金秀的高速一旦贯通，盘王界想必游人如织。 　　这趟旅途对我还有一层私人的意味。那日在金秀县城闹市的一家餐馆里用餐， 我随手给远在深圳的表弟发了条消息，说：“我在你姨妈开的餐馆吃饭呢。”片 刻后，表弟回信：“不是姨妈，是我孃。” 　　我看着手机，忍不住莞尔。表弟的孃，也就是我的舅娘的妹妹，正是金秀人。 她早已随子女迁居柳州城内，我却阴差阳错在她故乡落脚。算起来，我这次“瑶 山行”，竟也带着一丝血脉的牵连。那一刻，眼前山川云雾仿佛都多了一层亲切。 　　追记 　　旅程已过多日，心里却总有几处画面反复浮现。 　　一是候车时的慌乱。那短短几分钟的等待，竟像是一个缩影——人生不也常 常如此吗？明明以为掌握在手，忽然风向一变，就得匆忙应对。庆幸的是，最后 总能赶上那一班“还未开走的车”。 　　二是盘王界的云雾。那天山风猎猎，白雾缠绕在峰林间，忽聚忽散，仿佛有 人在峰顶挥手召唤。山虽不及张家界壮阔，却更显清灵，像一曲婉转的歌声，久 久萦绕在耳畔。 　　三是表弟那条简短的回复——“不是姨妈，是我孃。”手机屏幕上的几字， 忽然让我生出一种奇妙的亲近。原来旅行，不仅是去看风景，也是走向自己血脉 的源头。那一刻，我仿佛看到瑶山炊烟中浮起母辈的身影，朴素而坚韧。 　　回味起来，这次金秀之行，虽说是随团走马观花，却让我在无意间看见了风 景之外的东西：一点人生的机缘，一丝亲情的温暖，一抹山川的灵气。所谓“追 记”，也正是这些零星的片段，凑成了独属于我的金秀记忆。 【丝露集】∽∽∽∽∽∽∽∽∽∽∽∽∽∽∽∽∽∽∽∽∽∽∽∽∽∽∽∽∽∽ ◆ 费兹的狄更斯世界（续） 　 ·鲁 班· 3.《老古玩店》 在头三部小说连续取得成功之后，狄更斯开始尝试自己创办杂志。狄更斯小 说的初版都以杂志连载的方式发行，这里面有出版商对销量的考虑，那个时候一 本精装的长篇小说的价格大约是一个半英镑，对普通人来说太贵，但是一份一先 令的杂志是很多读者可以付得起的，每期两幅精彩插图对读者也有很大的吸引力。 当时正逢英国政府对出版业大幅减税，一直试图摆脱出版商控制的狄更斯便跃跃 欲试自办杂志，他给自己的第一份杂志取名为《亨弗莱老爷的大钟》，以一个老 绅士亨弗莱先生坐在一个古董大钟前和朋友们讲故事为背景发表一系列短篇小说， 每周发行一期，由狄更斯邀请他的作家朋友们投稿，可是发行初期的销量不好， 狄更斯只好亲自上阵，在一年半的时间里写下了两部长篇小说《老古玩店》和 《巴纳比·鲁吉》在上面连载，《老古玩店》大获成功，成为他的最催人泪下的 作品之一。老古玩店和大钟的灵感来自于狄更斯和费兹在一次旅行中在一个小镇 上见到的一家古玩店和店里的一座古董大钟，现在保存的费兹的速写本中仍然可 以看到费兹当时画的大钟速描。 也许是为了更好地利用插图的效果，狄更斯在这份杂志中采用了嵌入插图的 方式，就是把插图放在相应的文字之间，而不是以单独的一页出现，这样可以和 故事联系得更紧密，但是这给插图制作带来了很大困难。由于刻蚀方法制作出来 的是凹版图案，不能和凸起的字模放在一起排版印刷，插图必须通过木刻翻制成 凸版。但是木刻线条难以做到金属刻蚀那样精细，以至于印刷后的画面往往显得 比较粗糙。另外木刻师的水平也参差不齐，有的人的线条技术不够好，在需要细 致处理的地方往往不能准确地复制原作，尤其是年轻女性的精致五官，还有木刻 师会大大咧咧地把自己的名字签在画中显著的地方，让报纸评论家误以为狄更斯 又有了新的画家伙伴。大约由于这些原因，费兹在给这两部小说创作插图时索性 不使用自己标志性的签名Phiz，而用了他的真名缩写HKB（有时是HB），并把名 字签在画中不同的地方和读者捉迷藏。我在费兹传记中看到这则轶事后也留意了 一番，结果在《老古玩店》的两张插图中的墓碑上发现他的签名，不禁哑然失笑。 为了跟上每周一期的出版速度，狄更斯又试用了几个画家，最后选定了著名 的版画家凯特莫和费兹一起为他的周刊提供插图。凯特莫擅长描绘建筑，他为 《老古玩店》中的主角少女小耐尔和爷爷在乡间流浪的部分绘制了很多出色的插 图，背景中雄伟的教堂和森严的古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凯特莫不善于画 人物，小说中的人物造型尤其是恶棍奎普的形象基本上由费兹完成。 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往往有脸谱化的倾向，特别是反面角色，比如《尼古拉 斯·尼克比》中的斯奎尔斯是个独眼，《老古玩店》中的奎普是个近乎侏儒的矮 子，这些放在今天都有歧视的嫌疑，《奥利弗·退斯特》中的费金更是丑化犹太 人的典型，在当时就遭到评论家的批评。在《老古玩店》中，丑陋贪婪的奎普觊 觎小耐尔的爷爷开的古玩店，并且对美丽的小耐尔有非分之想，他用放贷的手段 攫取了老古玩店，把小耐尔和爷爷逼上了流浪乞讨之路。在插图中，费兹按照狄 更斯的描述给了奎普一个矮小的身材，一副粗鄙的相貌，脸上总是带着放肆的表 情。除此之外费兹又给奎普设计了一顶很高的帽子和他形影不离，似乎在暗示他 想掩饰自己身材的缺陷。他的形象时常被安排在从半开的门或窗户后面探出来， 让弗洛伊德之后的学者从中看出了性的暗示。无论费兹是否有此用意，这些设计 使得奎普比《尼古拉斯·尼克比》中简单的漫画式的坏蛋斯奎尔斯多了一份邪恶 之气。 狄更斯小说中的坏人都不得善终，有的以离奇的方式死于非命，如《奥利弗 ·退斯特》里的凶手赛克斯在逃亡中从屋顶上失足掉进了自己做的绳索圈被绞死。 在《老古玩店》的结尾，奎普为了逃避追捕在大雾中慌不择路陷入泰晤士河边的 水沼而遭灭顶之灾。在费兹对这一幕的描绘中，乌云密布的天空笼罩着宽阔的泰 晤士河，两岸杂草丛生，两个巨大的泊船木桩隔岸相对，斜斜地指向天空，近岸 的草丛中半掩着奎普仰面朝天的尸体，扭曲的面孔和肢体表明他做过一番垂死的 挣扎，一只乌鸦在上空盘旋，荒凉的背景衬托着死亡的狰狞，是狄更斯小说中最 阴暗的插图之一，可以想象这样的画面对那个时代很少接触美术作品的普通读者 的震动。 《老古玩店》中美丽善良逆来顺受的少女小耐尔大约是狄更斯小说中最受同 情的女性形象，她的死也是狄更斯小说中最令人悲哀的一幕，在小说连载期间， 狄更斯不断接到读者来信恳求他不要让小耐尔死去，据说迫不及待的美国读者会 到纽约的码头等待从英国来的邮轮以便向船上的水手询问小耐尔是否还活着。小 耐尔的原型来自于狄更斯妻子的妹妹玛丽，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经常在狄更斯家 里帮忙，很受狄更斯喜爱，但是玛丽在17岁时不幸病故，使狄更斯极为悲痛，在 写作《老古玩店》时，便把这些痛苦和眷恋倾诉出来。遗憾的是在插图中，无论 是凯特莫还是费兹笔下的小耐尔的形象都比较平淡。凯特莫作的小耐尔之死一图 中的小耐尔看上去像一个胖乎乎的少女在熟睡，和狄更斯在这一章中如泣如诉的 叙述完全不相配，在狄更斯的要求下凯特莫又提供了一个以小耐尔为主题的封底， 结果更加令人失望，狄更斯不得不接受老画家的局限。费兹的小耐尔要生动一些， 但也不够精致，而且不同插图中的身材相貌经常不一致（另一个例子是奎普之死 一图中奎普的身材比例很正常，几乎看不出是个矮子），以至于引起了报纸评论 家的不满。费兹在给朋友的信中为自己叫屈，抱怨木刻师没有准确地复制他的原 作。从费兹的其他作品看，和很多同时期的著名版画家相比，如凯特莫和为《奥 利弗·退斯特》和《博兹札记》制作插图的乔治·克里山科（后者被评论为不会 画女性），费兹对人体比例有很好的掌握，很擅于描绘年轻女性，往往寥寥数笔 就能勾画出一个楚楚动人的形象。《老古玩店》插图中最出色的小耐尔形象出自 另一个版画家赛缪尔·威廉姆斯之手，他制作了书中第一幅插图，图中小耐尔的 造型，室内光影，物体质感，都胜过凯特莫和费兹的作品一筹，大约因为威廉姆 斯精通木刻技术，从插图设计到木刻的全部过程都由自己掌握，无需他人介入吧。 但是这样的精雕细刻难以满足每周一期的出版速度，狄更斯只采用了威廉姆斯的 一幅作品。 《老古玩店》的读者也许会注意到故事后半部分中小耐尔和爷爷的流浪没有 多少具体的时代背景，祖孙二人的遭遇几乎像童话一样奇幻，爷爷在这个半童话 半人间的旅途中逐渐失去理智陷入幻觉，小耐尔日渐虚弱，最后被饥饿孤独吞没。 狄更斯也许是在肆意发挥作家的想象，后人却在这个背景模糊的故事中体会出一 丝超越时空的悲剧意味，把它和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相比，但是费兹在插图中 展现了很多伦敦郊外的田园风光，给故事带来一些温暖的人间气息。在祖孙二人 渡河一图中，远处是起伏的田野，林木掩映着村落，云霞衬托着教堂的尖顶，画 面中央一条小河蜿蜒，两岸草木繁茂，近岸上一人骑着一匹马在拖一条渡筏，马 匹低头用力的形象简练生动，小耐尔和爷爷坐在筏子上，旁边有两个手舞足蹈的 醉汉，小耐尔双手抱膝看着河水出神，对两个醉汉的喧闹无动于衷，前景中一颗 老树枝桠从横，画面构图开阔，层次深远，充满乡村生活的质朴细节。 风景画作为一个独立的画类在欧洲十七世纪开始兴起，荷兰大画家伦勃朗的 刻蚀版画作品中很大一部分是描绘荷兰低地开阔的自然风景。十九世纪初英国国 立画廊已经成立，英国风景画家康斯特博的《纤马过桥》和《干草车》等著名作 品都在展出，也许费兹受到这些人的影响吧。费兹一生都在给大作家们的小说提 供插图，很少有其他作品，但是他的自然背景的插图可以媲美荷兰画派的风景画， 这一点上他超越了与狄更斯合作过的其他版画家。 与小耐尔插图背景中反复出现的自然风光相比，奎普在泰晤士河边的住所 在插图中却有一个工业时代的伦敦做为背景，林立的烟囱，滚滚的浓烟，塔吊的 巨臂都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像征，似乎狄更斯和费兹都把工业化和贪婪罪恶联系 在一起，这也符合十九世纪初在工业革命的洪流中挣扎的人们的共同心理吧。 4.《巴纳比·鲁吉》 在《亨弗莱老爷的大钟》上连载的第二个长篇小说《巴纳比·鲁吉》是一个 历史题材故事，狄更斯在写作《匹克威克外传》的时候开始构思这部小说，可是 多年准备的结果并不理想，小说连载期间读者和评论家们的反应很平淡，后来很 快被人遗忘，现在大概除了英语文学的专业人士读过它的人很少，我也是在准备 介绍费兹的时候才第一次知道狄更斯的这部作品。 《巴纳比·鲁吉》的副标题是《八零年暴动记》，和狄更斯的另一部历史小 说《双城记》的标题相呼应，内容都是讲述十八世纪末欧洲社会的动荡变革中普 通人的命运遭遇。故事的背景是1780年伦敦发生的一场针对天主教徒的大规模骚 乱。英国从十六世纪开始宗教改革，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政教冲突后终于脱离了罗 马教廷确立了新教的国教地位，之后制定了一系列法律严格限制天主教徒的政治 和经济权利。到了十八世纪末，为了缓解与爱尔兰的宗教对立，英国国会通过了 一个法案解除了一些针对天主教徒的禁令，但是在与信奉天主教的法国长期敌对 的政治背景下，这个法案引起了英国新教徒的不满，在激进议员乔治·戈登爵士 的带领下，伦敦数万名新教徒在国会前示威，洗劫天主教徒的民居和店铺，攻破 了伦敦的新门监狱，最后遭到军队血腥镇压，这个事件史称戈登暴乱。以狄更斯 对人性弱点的观察，他对所有的民众运动都抱着怀疑的态度，无论是以宗教和爱 国的名义还是宣扬平等的法国大革命。在小说中他对暴动者刻薄地评价道“这一 群乌合之众也许有零星的真诚热情，但基本上是由伦敦的泡沫和弃物组成”。小 说的主角巴纳比·鲁吉是一个有些先天智障的年轻人，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子 二人因为家庭变故离开伦敦，在旅途中遇到一群参加暴动的民众，被卷入了这个 洪流中，狄更斯通过巴纳比随后的一系列遭遇把读者带进各种喧哗骚动的社会场 面中，这是他常用的“流浪汉”体裁的写法。 《巴纳比·鲁吉》的篇幅不是狄更斯小说中最长的，插图数量却是最多的， 现在发行的单行本平均每十页不到就有一幅插图，是其他作品的两倍多，狄更斯 似乎在尝试把图文并茂的连载小说上升为一种独特的文学体裁。和《老古玩店》 的分工一样，老画家凯特莫负责描绘重要的外景，费兹承担了大部分人物形象。 在巴纳比的出场中，费兹按照狄更斯的描述给了他一身破烂花哨的奇装异服，脸 上是一副惊恐的表情，在后面的插图中，巴纳比总是以一种多动不安的姿态出现， 脸上经常带着困惑，像是一个对周围的事件感到迷惑不解的儿童。十九世纪后期 和二十世纪发行的《巴纳比·鲁吉》单行本采用了其他画家的彩色插图，其中巴 纳比被描绘成一个手舞足蹈无忧无虑的流浪少年，虽然人物形体和画面质量都超 过费兹的作品，但是失去了狄更斯小说中的那层悲悯意味。 小说中有一段讲到巴纳比家的邻居锁匠加布里埃尔来探望巴纳比和他的饱受 乱世惊吓的母亲，巴纳比不理睬来访者和母亲的对话，在一边玩一个“绳迷”游 戏（string puzzle）。有趣的是我在相应的插图中注意到原来绳迷就是中国儿 童玩的翻花绳，绳子的花样和双手的姿势都一样，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历史悠久 的世界性儿童游戏。 后世很多评论家认为狄更斯笔下的坏人形象经常要比好人形象更加鲜活有力。 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回忆中提到他年轻时拜访狄更斯，狄更斯曾自嘲地说 他作品中的坏人是他的现实，好人是他的理想。我的感觉是狄更斯在《巴纳比· 鲁吉》中表现出对人性的普遍失望，和他的前几部作品相比，《巴纳比·鲁吉》 没有正面的英雄，除了故事开头短暂出现的理想主义贵族青年爱德华和好心的锁 匠加布里埃尔，只有一个头脑简单的巴纳比，众多的反面角色包括粗俗势利的旅 店老板威列特，横行无忌的暴徒休和他的跟班刽子手丹尼斯，顽固冷酷的贵族切 斯特，激进煽动的政客乔治·戈登爵士和他的阴险的秘书加什福，暴动头目泰伯 提一心想利用暴动的机会出人头地以实现对雇主女儿的暗恋，而巴纳比失踪多年 的父亲后来被发现竟然是一件神秘谋杀案的凶手，整个故事没有不甘沦落的小奥 利弗，勇敢正直的尼古拉斯，和善良忍让的小耐尔那样让读者认同关怀的主角。 联想到二十世纪席卷全球的各种疯狂的政治运动，后来的学者们认为《巴纳比· 鲁吉》更像一个政治寓言，也许狄更斯时代的读者未必能够体会吧。 小说中的暴徒休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底层人物。休是一个孤儿，没有受过 教育，在一家名为“五月柱”的旅店当马倌，整天被老板吆喝使唤，在故事的开 头一直沉默寡言，除了干活就是喝酒睡觉。这个时候费兹描绘了一个衣着褴褛披 头散发的大汉坐在角落里酣睡，画面除了挂在头顶上的一盏马灯和脚下的一个酒 罐别无装饰，顶天立地的形象好像一个沉睡的巨人。小说中有好奇的客人问起来， 老板说他的这个伙计“和马在一起比和人在一起更自在”，老板无论如何也想不 到这个被他当做牛马一样使唤的休有一天会带着一群暴徒呼啸而来捣毁他精心经 营的漂亮旅店。在小说的结尾，暴动骨干们被投入监狱等待死刑，休和他的跟班 丹尼斯被关在同一间囚室中，职业原本是刽子手的丹尼斯轮到自己上绞架的前夜 沉浸在恐惧中，而无所畏惧的休却蒙头大睡。在费兹的插图中，丹尼斯抱着一把 椅子在发抖，酣睡中的休头朝着囚室的阴暗墙角，脸埋在两臂之间，一缕阳光从 囚窗射入，照亮了休的双腿和镣铐，他脚下仍然有一个翻倒的酒罐，仿佛这个巨 人在无法无天地大闹了一番之后又回到了原来浑浑噩噩的状态。 领导暴乱的乔治·戈登爵士是英国历史上的一个传奇人物，具有丰富多彩的 社会经历和政治生涯，曾大胆地支持美国独立。但是狄更斯在小说中把他描写为 一个优柔寡断的年轻政客，在发表重要演讲时脸色苍白，声音紧张，实际事务被 操纵在他的秘书加什福手中。费兹根据小说的叙述也给戈登爵士塑造了一个苍白 脆弱的形象，在戈登爵士和随从投宿五月柱旅店一节的插图中，费兹细心地安排 了人物之间的关系，画面左边是点头哈腰的旅店老板和正在给壁炉生火的休，戈 登爵士虽然被安排在画面中央，但是费兹却让他回过头去犹豫地看着站在他身后 的一脸阴沉的加什福，不理睬殷勤的老板，好像连住旅店这种事都要靠秘书拿主 意似的。 小说中的暴动场面多次出现在插图中。拥挤撕打的人群，兴奋扭曲的面孔， 林立的旗帜，横飞的刀剑，燃烧的房屋，散落的财物，交织在一起构成狂乱的画 面。在小说的开头狄更斯向读者介绍巴纳比时说他有“正常的相貌”，但是“缺 少灵魂的高贵力量”。如果心地单纯的巴纳比尚且如此，费兹笔下的暴动民众的 形象中更看不到任何尊严，只有激烈的情绪和欲望的发泄，完全符合狄更斯对大 众政治运动的看法。 《巴纳比·鲁吉》众多的漫画人物形象让英国当时著名的美术评论家约翰· 拉斯金很不满，他在报纸上猛烈批评费兹的作品，称之为“廉价的流行艺术，无 法表达美感和诚实”。拉斯金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倡导庄严肃穆的艺术， 费兹戏虐夸张的漫画风格显然不对他一本正经的口味。在所有的插图形象中拉斯 金看上眼的只有巴纳比的宠物乌鸦，狄更斯家里有一只宠物乌鸦，费兹花了不少 时间观察它，大约画得比较惟妙惟肖，终于得到拉斯金的一点赞赏。以拉斯金当 时在英国美术界的重要地位，他的批评让费兹很受伤。时至今日，费兹的玄孙女 仍然愤愤不平地讥讽拉斯金是“自封的艺术卫道士”，对此我也略有同感，以前 在了解西方美术史的时候对这个大名鼎鼎的评论家就不太以为然，觉得这个人志 大才疏，他极力推崇的“拉斐尔前派”的作品多是苍白伤感的中产阶级女性形象， 既没有同时代欧洲大陆绘画对人物个性的强调，也鲜有技法上的创新。 费兹这个时期受到评论家批评的另一个原因是《巴纳比·鲁吉》插图的人物 形象比较简单，形体缺少明暗层次，画面显得粗糙。和《老古玩店》的插图一样， 狄更斯在杂志中采用嵌入式插图的决定使得画面质量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把插图制 成凸版的木刻师的技术。那个时候的图像印刷不像现在这样可以随意缩放，嵌入 的插图只有单页插图的一半或四分之一的尺寸，在这么小的尺度上人物五官的刻 画只允许寥寥数笔，虽然也有线条技术很好的匠师能够在方寸之间游刃有余，但 狄更斯为了节省开支雇用的多数是普通工匠，而且他的写作速度也时常让工匠们 疲于奔命。美术评论家们见惯了大型作品中准确的人体比例，漂亮的线条和细腻 的明暗，对小型版画制作的艰难没有体会，好在狄更斯比评论家们更了解版画工 艺的难度，对朋友的技艺继续保持信任，在后来的小说中恢复使用了金属刻蚀版 画和单页插图的方式，让费兹松了一口气。 ◆ 言论自由的边界 　 ·夏 沙· 　　2025年9月10日，31岁的查理·柯克（Charlie Kirk）在犹他谷大学举行的 “美国回归”巡回集会上辩论拥枪权议题时，被约200米外的枪手一枪打穿颈部， 送院抢救后因失血过多而伤重不治身亡。 　　柯克是美国保守派政治运动人士、媒体名人、保守主义青年组织美国转折点 （Turning Point USA，简称TPUSA）的共同创立者和执行董事，同时也是美国总 统川普核心圈子里的活跃成员，并一直致力于推行极右派主张，如反对堕胎、避 孕、跨性别、枪枝管控、气候变化，批评《1964年民权法案》，反对美国援助乌 克兰，支持以色列在加沙的行动，主张2020年选举舞弊，宣扬大取代阴谋论，传 播新冠疫情虚假信息等等，表现出非常明显的种族主义、民粹主义与反智主义立 场。 　　川普第一时间在社交媒体上公布了柯克的死讯，并下令全国下半旗至9月1日 以悼念柯克的死，同时，虽然一开始此案的真凶还未找到，川普和大量共和党政 客却都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这是“疯狂左派”发起的政治暗杀，并宣称要“发动 内战”、“报复左派”，哪怕长久以来的现实例证大都表明，喜欢进行刺杀行动 的大都是以共和党拥枪派为主。 　　事实也果然如此，刺杀柯克的枪手在自己父亲的举报和陪同下到警局自首， 并被证实来自于共和党拥枪派川粉家庭，迪克西技术学院大三学生，摩门教徒， 是个妥妥的共和党右派，但是这依然无法阻止共和党政客和川粉大骂“左疯”和 主张报复，有很多在社交媒体上对柯克的死表达过幸灾乐祸或者并不同情的人被 川粉举报失去了工作或者被停职调查，一些发表中立观点的电视台主持人被开除 ，一些持有工作签证和美国绿卡的新移民被威胁遣返，美国曾经引以为傲的由宪 法保障的“言论自由”已经名存实亡。 　　有些人认为对柯克的死表达嘲讽或者不悼念不属于言论自由的一部分，并把 有这些言论的人被开除和因种族主义或反犹太言论而被社会性死亡（取消文化， Cancel culture）等量齐观，或者认为对柯克的死幸灾乐祸是一种恐吓言论和政 治暴力。这些看法其实都是对言论自由本意的误解和违反言论自由情形的误用。 　　言论自由是指政府和官方机构无权干涉和禁止民众发表自己的言论。但是这 并不代表，任何人发表任何言论都没有任何后果，哪怕是最主张言论自由的国家， 所谓的言论自由都是有边界的。 　　比如政府官员发表不当政治言论要向公众道歉、消除影响甚至请辞下台。比 如任何人发表人身威胁、暴力凶杀威胁言论要因此被调查、逮捕甚至起诉判刑。 比如在美国公开发表种族歧视、性别歧视、族群歧视言论大概率会遭受公众的道 德谴责，也很有可能要被所雇佣的公司开除（当然在如今的美国这些都已经不算 什么了），但这应该是这些公司的自发行为，而不应该是因为受到了政府的施压 才被迫开除。 　　如果是政府施压媒体，让媒体删除某些对政府不利的言论，这才叫干涉、禁 止言论自由；如果是政府逮捕个人，让个人因为对政府不利的言论坐牢或身死， 这才叫干涉、禁止言论自由。 　　如果我们仔细审视查理·柯克的言论，会发现此人的言论不仅充斥着种族主 义、民粹主义与反智主义，甚至是非常反人类，突破正常人良知底线的，比如柯 克对于女性和反堕胎的态度：“女人的首要目的是生孩子，而不是拥有自己的生 活”，“如果我的女儿被强奸后怀了强奸犯的孩子，我会要求她把孩子给生下 来”，这些都是性别歧视和反人类的言论；比如他对于枪支暴力和他人生命的态 度：“为了我们能拥有第二修正案来保护我们其他上帝赋予的权利，每年不幸地 付出一些枪杀的代价是值得的”，“死刑应该公开执行，应该迅速执行，还应该 进行电视转播。我认为在某个年龄段，这是一种启蒙” ，“我其实受不了‘共 情心’这个词。我认为‘共情心’是一个杜撰出来的新时代术语，它造成很大的 伤害”；比如他对同性恋者的态度：“上帝完美的律法规定同性恋者应该被石头 砸死”，这些都是漠视个人生命和丧失人性底线的反人类言论。 　　但是哪怕柯克的言论已经是如此地反人类和道德沦丧，他依然可以到处演讲 和辩论，依然可以把他那些臭不可闻、愚昧腐朽的价值观念到处传播，哪怕是那 些并不认同他的所谓“左疯”，也从来没有致力于对他进行言论封杀或者是肉体 消灭，这证明柯克在事实上完全享受着言论自由，也从来没有因此被左派报复， 反倒是标榜所谓保守主义的柯克和川粉们，却从来都是致力于不断举报和迫害那 些与他们观点不同的老师和学生，想要置不同政见者于死地的，而且真正杀害柯 克，让他失去言论自由的枪手，也恰恰是一个右派。 　　川普、共和党政客和川粉们谴责对柯克的暗杀，对柯克的死痛心疾首时，有 没有想起过那些在校园和商场枪击案中被无辜杀害的孩子、学生和平民？为什么 他们从来不谴责对无辜民众的无差别屠杀？从来不对无辜民众的死痛心疾首？从 来不想想该如何减少并致力于减少这些无谓的牺牲？有没有好好想想，柯克的 “为了维护拥枪权，每年死一些人是必要的牺牲”的言论有多么冷血和卑鄙？只 要子弹没有打到你自己、你的亲人和盟友身上，就不需要有任何同理心，就跟你 无关是吗？只要你身居高位、保镖环绕，你就可以高枕无忧、置身事外是吗？只 要能满足自己的政治利益，哪怕满嘴谎言和说着连自己也不信的，连自己也根本 做不到的，却要求别人严格遵守的所谓保守价值也毫无羞耻是吗？ 对于如此双重 标准和漠视道德的言论和行为，我们大多数人也依然要无原则地包容和原谅吗？ 　　孔子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孔子对那些无 原则地包容和原谅犯罪和过错的行为并不认可，并且认为这对那些遵纪守法和道 德高尚的人很不公平，如果违法犯罪和道德沦丧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不用遭受任 何惩罚，相反却能得到大量好处，这就相当于是在鼓励违法犯罪和摒弃道德，相 当于是在惩罚那些遵纪守法、具有道德的人。鲁迅也说过： “所以要‘费厄’， 最好是首先看清对手，倘是些不配承受‘费厄’的，大可以老实不客气；待到它 也‘费厄’了，然后再与它讲‘费厄’不迟”， “假使此后光明和黑暗还不能作 彻底的战斗，老实人误将纵恶当作宽容，一味姑息下去，则现在似的混沌状态， 是可以无穷无尽的”。 　　我相信当柯克说出“一些枪杀的代价是值得的”，“我的女儿是会把强奸犯 的孩子生下来的”的时候，他内心并不真的认为自己会是那个代价，自己的女儿 真的有可能被强奸并怀孕，他并不相信这些命运真的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而是坚 信自己说这些话要付出的代价极其微小、风险极低，而这些暴论能带给他的政治 和经济利益却是极其巨大的，所以他才会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出这些暴论，大言不 惭地传播这些谎言。 　　然而，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柯克真心信奉这些主张，发自内心地愿意践行这 些主张，那么认为柯克的死是求仁得仁、言行合一，是亲自实践了他自己的政治 理想，就未必是刻意的嘲讽，甚至可以说是在尊重他的个人意愿，是在尊重他的 政治理想。更何况柯克自己也认为“共情心”是一个杜撰出来的新时代术语且造 成了很大的伤害，那么此时此刻，我们如果依然还要去共情他的话，也是不尊重 他的个人意愿和政治理想，是在对他造成很大的伤害。 　　2025.09.14 【网里乾坤】∽∽∽∽∽∽∽∽∽∽∽∽∽∽∽∽∽∽∽∽∽∽∽∽∽∽∽∽∽ ◆ 杜诗《江南逢李龟年》作者考 　 ·方舟子·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生前自编全集60卷，卒后不久即已流传，大约在五代时因战乱散失。现 存《杜工部集》为北宋王洙搜集编定、王琪校勘付梓的，为后世所有杜集的祖本 （称为“二王本”）。王琪刻本亦已无存，但有南宋绍兴年间翻刻本存世，《江 南逢李龟年》在卷十七。 　　但唐人郑处诲《明皇杂录》（编于大中九年，即公元855年）已录此诗： 　　“其后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赏，为人歌数阙，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 酒。则杜甫尝赠诗所谓：‘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值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崔九堂，殿中监涤、中书令湜之第也。” 　　这应是王洙搜录该诗的出处，不是来自残存的杜集。理由有二。其一，诗题 《江南逢李龟年》是搜集者根据《明皇杂录》所述写作背景和诗中用语加的，不 可能是杜甫原题，因诗中已有“江南”“逢”，无需在题中重复。原题按惯例可 能是《赠李龟年》（李龟年在唐诗中只在另一处出现过，“大历十才子”之一的 李端所作，诗题即做《赠李龟年》）。 　　其二，“二王本”在该诗“崔九”下有注：“崔九即殿中监涤，中书令湜之 弟。”被认为是杜甫自注。《杜工部集》中的确有不少杜甫自注，但这一条不可 能是杜甫自注，而是抄自《明皇杂录》在诗后的注解：“崔九堂，殿中监涤、中 书令湜之第也。”这条注解有两个错误：崔涤当过秘书监，没当过殿中监；崔涤 被唐玄宗赐名澄，之后同时代的人应该叫他崔澄。杜甫不可能犯这两个错误，所 以不可能是他写的注，而是王洙或王琪照抄《明皇杂录》的错误，是该诗抄自 《明皇杂录》的明证，还将“正值”抄成了“正是”。 　　南宋吴说《古今绝句》（成书于绍兴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在《江南逢李 龟年》后注：“江季共云，此非杜诗。岐王范开元十四年薨，崔九涤亦卒于开元， 子美方十五岁，天宝后未尝至江南。”南宋胡仔《渔隐丛话》照抄该说法，因此 为学界所知，此后历代都有学者质疑该诗为伪作，也有多名学者反驳，遂成一公 案。直到最近，盛大林《〈语文〉有可挑剔》一书还在主张“此诗的作者大概率 不是杜甫，不宜入选教科书”，无意中被我看到，觉得有必要做一辩正。 　　质疑该诗为伪作的理由主要就是江季共（黄庭坚弟子）最早提出的那两条。 关于杜甫天宝后未尝至江南的说法，已被否定。宋人之所以有此疑问，是因为唐 宋对“江南”的理解不同，在唐朝湖南也被视为江南，而杜甫晚年曾流落潭州， 算是到过江南。 　　对此诗真伪，可辩的只剩一条：杜甫有没有可能在“岐王宅”、“崔九堂” 看过李龟年的演唱？质疑者认为岐王、崔涤死时杜甫才十五虚岁，还未成年，怎 么可能经常与他们有交往？辩护者则反驳说，杜甫“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 从小在文坛上混，怎么不可能和喜欢结交文人的岐王、崔涤有交往？ 　　其实杜甫不可能见过岐王。岐王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弟弟李范，李隆基自己是 靠政变登极的，所以对亲兄弟也非常忌惮。开元二年（714年），李隆基命诸王 远离京师，外刺诸州，李范兼岐州刺史。开元九年诸王还京师长安，但被严加管 控。开元十年李隆基下制除非至亲不得出入诸王门庭，诸王实际上都被软禁长安 王府。杜甫天宝六载才第一次去长安，此时李范已死亡21年。 　　李龟年很可能也没见过李范。李龟年是在开元、天宝年间出名的，最可能在 开元后期歌舞升平的“开元盛世”时出名，其时李范已死。即使他在李范活着的 时候已出名，那么开元年间李范不是外刺岐州就是在长安被软禁，李龟年也没有 见他的机会。 　　两派均认为杜甫要听李龟年演唱，必须与岐王、崔涤有交往，是对杜诗的误 读。杜诗说的是“岐王宅”、“崔九堂”，指的是在府第，并非指在岐王、崔九 面前表演。由于这一误读，《杜工部集》在抄《明皇杂录》的注解时抄错。《明 皇杂录》注解说的是崔九堂指崔涤、崔湜兄弟的府第（“崔九堂，殿中监涤、中 书令湜之第也。”），而《杜工部集》却抄成注解崔九：“崔九即殿中监涤，中 书令湜之弟。”没有任何史料表明崔涤被叫做崔九，崔涤作为唐玄宗宠臣，本身 名气不小，无需特地说明他是崔湜之弟（大概《杜工部集》编者误把“第”看成 “弟”）。崔九堂是崔氏兄弟府第，为何这么叫，已不可考，但不太可能是因为 崔涤被叫做崔九而这么叫的，因为崔湜是兄长，又当过宰相，兄弟两家合住的府 第没有以地位更低的弟弟外号命名之理。（崔湜因卷入太平公主谋反案唐玄宗被 迫将其赐死，但经常想念他，因而提拔其弟弟崔涤） 　　一旦明白该诗前两句指的是李龟年当年经常表演的场所，对该诗的疑问就不 存在了。据《唐两京城坊考》，东都洛阳尚善坊有歧王范宅，原是武三思宅；道 化坊有中书令崔湜宅，崔氏兄弟的母亲郑氏终于此。又据《明皇杂录》，唐玄宗 曾为李龟年在洛阳通远里大起第宅，僭侈之制逾于公侯，则李龟年居住、活动地 点主要在洛阳，经常出入王公、贵族府第表演，“岐王宅”、“崔九堂”应指洛 阳的岐王宅、崔氏兄弟府第。 　　杜甫看到李龟年表演，也应在洛阳。杜甫早年丧母，从小寄养在洛阳仁风里 姑母（即杜审言的女儿）家，与姑母感情最深，姑母死时为其服丧、撰写碑文 （《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碑》）。杜甫青少年时期主要在洛阳交游，有神童 之誉，“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往昔十 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 都发生在洛阳。开元二十四年，杜甫在洛阳参加进士考试落第。天宝三载（744 年），杜甫与当时已名满天下、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的李白在洛阳相遇，结伴同游。 当时王公、贵族喜欢结交文人附庸风雅，杜甫青少年时在相当于其家乡的洛阳文 坛如此活跃，在当地王公、贵族府第多次看过李龟年的表演是无可置疑的。 　　质疑《江南逢李龟年》非杜甫所作的唯一有力的理由不再成立。还有别的理 由可以正面佐证此诗是杜甫所写。 　　杜甫自编全集现在虽已散失，但在中、晚唐时应还存世。白居易说：“杜诗 最多，可传者千余篇。”加上他认为不可传的，则远远多于千余篇，而“二王本” 只有一千四百多篇，可知白居易见到的杜诗远多于“二王本”所辑，应是杜甫自 编全集。晚唐诗僧贯休有《读杜工部集》二首，可知杜甫全集在晚唐时尚在。 　　贞元以后，由于韩愈、孟郊、白居易、元稹等文坛领袖的大力推崇，杜甫已 在文坛获得无比崇高的地位，虽说李杜齐名，但各大家都认为杜高于李，杜甫已 被公认为本朝诗人第一人，在文人都必须会写诗的唐朝，杜诗应为文人所熟读熟 知，尤其是那些佳作。中晚唐诗人都不同程度受到杜诗熏陶、影响。如果有人在 书中杜撰出一首杜集不载的伪托佳作，或将他人佳作著作权误给杜甫，还得以流 传，可能性太低。 　　《明皇杂录》编于大中九年（855年），杜甫文坛第一人的地位早已确定。 此书非郑处诲原创，而是杂录唐玄宗时轶事。由上下文可知，郑处诲是引用流传 的杜诗来佐证其收录的李龟年轶事（“则杜甫尝赠诗所谓”），并非为了推出这 首杜诗。晚唐范摅撰《云溪友议》，从《明皇杂录》抄去李龟年轶事，也附了这 首杜甫赠诗。可见还能看到杜集的唐朝文人并不怀疑该诗的真实性，应是集中原 有。 　　这首诗的用语也有杜甫特色。“寻常”原义是长度单位，八尺为寻，倍寻为 常。之后“寻常”引申为表示普通、平常。在杜甫之前，诗中用到“寻常”一词 的，只有陶渊明、李白两人。陶渊明《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相去不寻 常，道路邈何因？”李白《梁甫吟》：“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 李白《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仲尼且不敬，况乃寻常人。”都是表示普 通、平常之意。杜甫则不然，诗中用“寻常”除了表示“平常”（“即今飘泊干 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吾观鸱夷子，才格出寻常。”），还用来表示“经 常”（“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寻常绝醉困，卧此片时 醒。”），而《江南逢李龟年》也以“寻常”表示“经常”，这种用法为杜甫首 创，是此诗为杜甫所作的佐证。杜甫之后，受其影响，唐诗才大量用“寻常”表 示“经常”。 　　《江南逢李龟年》沉郁顿挫，以个人遭遇反映国家兴衰，以国家兴衰感叹个 人悲欢，正是杜甫最擅长的手法，非同时代诗人所能。此诗大约写于杜甫人生最 后一年流落潭州时，是杜诗的压卷，也是唐七绝的绝唱。 　　2025.10.1. ◆ 融会贯通，化繁为简 ——记父亲对晶体学教学的回忆 　 ·黄明红· 　　今天是星期六，来到办公室本来是要加班的。最近的工作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年度预算的任务莫名其妙提前了一个多月，工作量变成平时的两三倍，于是 几乎整天都在加班。看了工作的Email，昨天把年度预算的slide set寄给在美国 的老板，他review后问了一大堆问题，不少问题是因为他高高在上不了解实际情 况而无法理解的，我给他解释起来要费很大劲，心里不舒服，就先不想回他 Email了。 　　周末办公室里没有人，很安静，窗外是蓝天白云绿树，阳光透过百叶窗斑驳 地散落在桌上地上。决意不看Email后，我就去看散落在我的文件中的一些思绪 片段。看到一段跟父亲的谈话记录，是关于晶体学的。这已经是三四个月前回家 时跟父亲聊天的谈话记录了，读着有趣就想把它整理成文。很多关于科学的东西 我并不太懂，但觉得父亲尽管已经93岁高龄，思维还是很清晰的。我就如实记录， 如果内容有差错，或许是他的高龄给他的限制让他记忆力有所衰退，也或许是我 的理解力问题，但的确是一份真实的记录。 　　父亲又谈起他的科学研究，要解释给我听颇费了点劲：“物构所的偏硼酸钡 晶体不是我发现的，但是我帮助解决了其中的大疑点。简单地说，晶体和分子构 成一团一团就形成一个弹道的对称性，可以定出空间群。后来发现重新结晶后， 空间群就不对了。西德那个人定的空间群跟我们定的不一样。我跟卢绍芳说， ‘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就是把他定的空间群变成我们定的空间群。’为什么这么 说呢？就是两个晶体形态一样，但是里面的蛋白质基础不一样。比如这里是四角 形，转到另一边是三角形，我让卢绍芳去找出一个矩阵来转换。她后来就算出来 了，证实了我说的是对的，解决了大疑点。我们研究出的这个晶体很好用，但是 如果你的空间群定的不对，国际上就不会承认。后来卢绍芳发表了一篇文章，那 个西德作者还特地到福州来拜访她。” 　　我真心佩服道：“爸，你总是能很敏锐地发现问题的关键所在。” 　　父亲也很实在地说：“我为什么很敏感？我在学点阵的时候就注重由同样的 点阵变出不同的空间群，对点阵了解得很透彻。关于结晶学，很可惜我没有写一 本书。如果写出来，应该是很受欢迎的，因为我一直致力于去纠正一个问题。” 我正想问“纠正什么问题”时，父亲接下去说道：“卢伯伯教《晶体结构分析》 时故弄玄虚，没有一个班级的学生学透这个东西。大家都觉得太难了。而且学到 空间群快要完了，往往运动来了，课程也就结束了。我毕业时（五十年代）做他 的助手，他特别给我交代，‘我出的这个作业，我专门给你改，其他人就由你去 批改。’对我特别看重。我做了两次作业，觉得繁琐极了，不值得花精力。我当 时心里就想：‘这个东西不会这么复杂，我要给它纠正过来。’那个描写空间群 的体系的书是由一个叫W. H. Zachariasen的作者写的，卢先生可能开头对数学 很有兴趣，花很大的力气把W. H. Zachariasen的理论钻研透，但是Zachariasen 教的方法就是故弄玄虚。” 　　我很外行地问：“那卢先生对Zachariasen那套理解得透彻吗？” 　　停顿了一会，父亲回答：“本质上是不会简化地去理解问题。他教的数学方 法是用并矢，就是三个矢量来解决问题，我想这些学生中至今没有一个人能够学 懂并矢。” 　　我若有所思地说：“哦很复杂。” 　　父亲很干脆地否定道：“不是复杂，是繁琐。”显然他要表达的是他不怕复 杂，但就不喜欢繁琐。我哈哈大笑起来，很开心父亲的思维还是很敏锐。接着问： “那你有学懂吗？” 　　父亲又很干脆地说：“我没有学懂。” 　　我试着总结道：“你是没有用他的方法学懂，但你相信有更简单的方法？” 　　父亲说：“对。” 　　父亲的思绪还停在Zachariasen上，说：“五十年代，国家教育部组织培训 教师的夏令营，唐敖庆、还有那个我很熟悉的（哎呀，名字我以前都记得的，我 笑，猜他要说的是徐光宪）等人编写的一本油印的书，就是采用了Zachariasen 的内容。我在感情上很反感，曾经收集那本书，后来就丢掉了。”父亲这句“我 在感情上很反感”又让我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他对故弄玄虚的繁琐实在很反感。 　　我问他“Zachariasen”怎么拼写，他说不记得了。我今天是用“晶体学教 材五十年代”作关键字在Google搜到一篇厦大老师在2011年写的悼念卢先生的文 章《苦心育才 心存高远》中找到的,相关文字如下：“给我印象很深的另一件事 是卢先生曾要我系统地查阅 W. H. Zachariasen 的工作。先生说：‘要搞放射 材料的研究，就必须了解这个人的工作。’原来卢先生曾打算派我从事与镧系和 锕系元素有关的研究，而W. H. Zachariasen 是这个领域的结构化学权威。” 　　父亲接着说：“所以我当时留学苏联就有个目标，我既然搞晶体学，就要把 晶体结构钻得比较通一点，就必须求得一个简单易懂的方式来传达晶体学的一个 常识。我在苏联时看了好多书，苏联的三四本，英美的好几本，某一本的某个点 不懂，就看另外一本，看他们的不同说法，从中悟出道理。所以真正弄通是在苏 联的时候。 　　后来我写教案就是用自己理解的比较简单易懂的方式教给学生，当时是刘世 雄学得比较好。如果那时候趁机出一本书，就会有更多人受益，可惜行政工作太 多了。 　　当时教刘世雄他们时，学生们都很有兴趣，互相竞争讨论，看哪一个人理解 得更清楚，跟卢先生教我们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那时大家就觉得很难，听不懂。” 　　我想起了在父亲八十大寿时，好几个学生写祝贺文章，有人就提到他在国外 留学跟同道宣讲时能用蹩脚的英语把晶体学的概念说清楚，就是得益于父亲的融 会贯通的教学，就附和道：“对，我记得黄德斌他们在文章中有提到。”（具体 学生文章内容附后） 　　我问说不知现在的晶体结构的书是不是比较容易懂了，父亲自然是不知道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过去应该有更好的书出来了。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一定的。 像父亲这么严谨认真又能够融会贯通理解得非常透彻，还要能化繁为简进行传授， 最后还要把书整理出来的人可能是并不多的。只可惜父亲花了太多时间在行政工 作上了，没有花更多的时间对他的教学方面进行总结。 　　无论如何，父亲骨子里对故弄玄虚的质疑、实事求是的态度、融会贯通的能 力以及化繁为简的努力，实在是让人钦佩、值得记录的。 　　（写于2025年7月19日） 　　附录：福州大学在2012年父亲黄金陵八十大寿之时为他举行《黄金陵教授从 教60周年暨80华诞学术研讨会》，他的一些学生发表了文章。现把相关的摘抄如 下： 　　1） 黄德斌在文章《为人为官诚且正 治学治校爱且严》中写道： 　　“金陵老师讲X一射线晶体结构分析，他讲课口音很清楚(不显闽南腔)，板 书很工整漂亮。这门课是专业主课，涉及很多高深的数学、物理方面的原理、公 式。不管多么繁复的问题，金陵老师总能讲解得清清楚楚，推导得严严谨谨，从 不含糊带过。像点群、空间群的系统推导这种枯燥深奥的东西，老师也能化繁为 简，循循善诱，由浅入深，丝丝入扣。让我们学到很多东西，在结晶学基础理论 上，打下非常坚实基础。后来我到美国匹兹堡大学结晶学系读博士学位，该系是 美国唯一的结晶学系。导师George Jeffrey教授，是原美国结晶学会主席，国际 结晶学报主编。但开设的晶体结构分析，远不及金陵老师讲的课程透彻精深，系 统全面。所受的训练，也不比国内念研究生扎实。在去匹兹堡之前，我曾经在 UIC当一年访问学者。当时组里面有一台四圆衍射仪，十几个博士生博士后。刚 到不久，老板要我讲一讲“如何测定空间群”。我百般推托，担心我的闽南腔英 语，别人听不懂。但定空间群还是我比较熟悉，推托不掉，只好硬着头皮上。没 料到一堂课结结巴巴讲下来，一个美国籍的博士后对我说，这个课她听过三次了， 只有这一次真正理解。实际上我只是照着金陵老师上课的方法，先推导一些对称 性，例如螺旋轴、对称心等，如何引起系统消光，再根据消光规律确定空间群， 确实较易理解。” 　　2） 商茂虞在文章《求真务实 不急功近利》中写道： 　　“黄先生在科学研究中的认真严谨是他在多年学术生涯中积累和锤炼出来的。 他讲解的《结晶学》课程简单扼要，融进大量他以前研究的实例，结果使晶体结 构分析中的倒易空间理论不再让人感到困惑，它的价值和在实用结晶学中的应用， 使大家都能很好掌握，颇有近年影视界时空穿越戏所热衷的被找到的一个枢钮。 　　有一回本人在分析新簇合物的结晶学数据时，恰好回到河南探亲，手边除了 课堂笔记外，没有任何参考资料。但我没有气馁，凭借黄先生教学给我留下的明 晰印象，经过仔细推敲，先由短原子间矢确定出了三角形三核钼簇心，进而由金 属间矢多重度的排列顺序与帕德森强度顺序应有的对应关系，推导出了这独立的 三核钼簇心的各个钼的座标，使得这第一个超难度结构就这样迎刃而解了。 　　我觉得正是黄先生的这一套精湛的教学艺术，使得同学们的研究精力可以多 多投到新化合物的合成及其性能研究上，使大家的毕业论文都有优异的成果，而 且各有特色。本人尽管中途研究转轨，但后来又合成与测定了另一个不同类型的 新三核钼簇合物，为以后攻博以及所里开展三核钼原子簇研究铺下了基础。” 　　3） 卢绍芳在文章《严谨执著的学风 笃实真诚的作风》中写道： 　　“黄先生上世纪70年代指导我测定低温相偏硼酸钡(即BBO)的晶体结构。在 这之前，这一结构已被德国科学家Hubner定为单斜晶系中具有对称心的空间群， 而这与当时由物构所研究人员发现的这一材料显示出光倍频效应的实验事实是不 符合的。经过我们仔细分析测定后，其晶体结构应该属于三方晶系中无对称心的 空间群。当时，黄先生提醒我，如果能以矩阵形式将Hubner的单斜空间群合理变 换到我们的三方空间群，就更确实证明了我们的结果正确无误，我按黄先生的意 见做了，结果正是如此。这项工作形成论文后在上世纪1982年发表，而直至本世 纪仍有人引用。更意外的是，前来物构所访问的德国科学家两次指名要求和我见 面。这一晶体结构的确定为BBO的进一步研究和被开发为具有优异性能的紫外倍 频晶体奠定了基础。” 　　4） 刘世雄在文章《教书育人 诲人不倦》中写道： 　　“1959年秋天我考入厦门大学化学系，又于1960年秋天集体转学到福州大学 化学系。尽管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黄老师担任福州大学化学系的行政领导工作， 但是同时给我们本科生讲授‘X射线结晶学’课程。他讲课重点突出，深入浅出， 我们学生都很喜欢听他的课。他在黑板上的板书都放在很恰当的位置，有利我们 听课和记笔记。葛敦世同学和我的本科毕业论文就是在黄金陵老师指导下完成的。 黄老师当时担任化学系的行政领导，同时承担繁重的教学和研究工作。我们两个 本科生的学位论文仅仅是他全部工作的一小部分。然而，他总是设法挤出很多休 息时间来指导我们。在学位论文的每一个阶段，黄老师都具体指导，一再强调化 学系的学生首先要用心做好化学实验，多动手、勤思考、不拘泥于文献上推荐的 实验方案。黄老师手把手教我们如何使用当时十分昂贵的进口魏森堡X射线照相 机进行单晶衍射试验，如何对X射线衍射图案进行指标化，如何抽取一大叠计算条 进行手工计算。在黄金陵老师精心指导下，我们终于得到一个比较合理的晶体结 构模型，完成了本科学位论文。本科生期间黄金陵老师的晶体学课程教学和论文 指导，不仅使我有了坚实的晶体学基础，而且更使我有了很好的开展研究工作的 基础。” 　　5） 李俊Qian (Qian的写法：上面是竹字头，下面金钱的“钱”)的《教学 一丝不苟 科研精益求精》中写到： 　　“1963年，留苏回国不久，黄金陵老师就为我们59级物化班讲授‘X射线结 构分析’课程。黄老师学术造诣精深，讲课深入浅出，讲稿非常清楚工整，字里 行间都能体现出他对教学的一丝不苟态度。我的大学毕业论文也是黄金陵老师指 导的，题目是对一个铜硫氰酸根配合物晶体结构的精修，这样的题目可以让一个 初学者受到更多的训练，同时也让我体会到科研中的精益求精精神。毕业后，我 作为卢嘉锡教授的科研助手留校任教，仍在黄老师具体指导和帮助下工作。黄老 师渊博的学识和严谨的工作态度，不仅给我打下了X射线晶体结构分析的良好基 础，也让我在从事理论化学及固体与团簇的化学键理论研究中受益匪浅。” 【网萃】∽∽∽∽∽∽∽∽∽∽∽∽∽∽∽∽∽∽∽∽∽∽∽∽∽∽∽∽∽∽∽ ◆ 天运难上难 　 ·陆思良· 说明：本篇上接《新语丝月刊》2020年5月号的“世道险中险”、2022年3月∕4月 号的“楼房深又深”（上、下）、以及2023年7月∕8月∕9月号的“青云绕还绕” （上、中、下），属补充部分。 作者声明：文中对话的古汉语肯定是不准确的，不过是让读者懂得其中的意思即 可。 　　1.序幕：渤海之滨 　　“大海大山，穷天穷地。呜呼，也许吾等的心病正在于，每个人总是认为， 在山海天地之间显得太渺小了。……” 　　素冠布衣的房子，拢袖负手，站立于渤海湾滩头，遥望着泰山之巅，昂首兴 叹。 　　那是公元前二百五十年左右的春秋战国后期。 　　房子是一代法师宗主，他的四名弟子东、南、西、北，此刻追随在他身旁， 听了老师发出的由衷感慨，几个人都默默无语，眉色脸相沉重凝练。 　　一行人刚刚由海上坐船来到此地登岸。他们将要去赴约，在下一个月圆之夜 于泰山脚下一块叫做“望尘堆”的小平原上，同邪恶首领逆侯所统制的异鬼势力 进行一场大决战。 　　这场堪称空前的决战，在散居中原各地的法师力量与主要盘居于北方、以逆 侯的旗帜为号召的异鬼群魔之间，酝酿叫板了好多年，势在必行。 　　他们身后的海面上转瞬间浊浪滔天，天际暗淡下去。风卷残云，载他们来的 小船飘荡颠簸，早已不知去向。 　　五人上岸后顶风列队，徒步而行。另有一辆两匹马牵拉的战车跟随行驶在这 支队伍的后面。他们渐渐离开了海岸线，向泰山方向走去。 　　2.暖场：大槐树下 　　七天后，房子他们到达了望尘堆。 　　此处地面开阔，土石平整，视野极佳，是大规模交战的理想战场。 　　他们在一棵老榆树下停歇聚拢。清洗、饮食、打点保养法器、休息调理。 　　一夜无话。 　　房子他们到达的第二天拂晓，天色微明中，远处的阳界静悄悄的，可是阴界 却腾起一股愁云惨雾，逆侯率领的邪鬼军团的各路成员也纷至沓来。 　　这个黑暗深处的庞大军团闹闹哄哄，起初集结得不成体统，队形乱七八糟， 在逆侯的亲自指挥下，各路协调，纵横进退，慢慢部署停当。 　　*注：阴界，异鬼邪魔纵横活跃的地界，与人们生活的阳界空间重叠，但具 有不一样的时间系统，所以两界互有渗透和干扰。近代随着新式词语和外国字母 的引进，华夏法师们“与时俱进”地将阳界和阴界改称为世界和K-界。 　　房子一伙人也早早醒来，整理武装，提前观望戒备。 　　两军分明，两界肃然。 　　云色大亮，红日高照，平原上两界通融，铺展闪烁着一层白晃晃的光线。逆 侯统制的邪鬼大阵仗与房子率领的精悍小分队，遥相对垒，彼此隔着一支强劲的 箭矢射出、飞翔、落地的距离。 　　平原上的气氛却出奇的平静。 　　天气清朗，逆侯的心情格外的好，便派了身边的两个侍从，前来房子他们的 营地，恭请房子单独去对方阵前一棵参天大槐树下面晤讲谈，顺便开怀尝新，喝 一种叫做“茶”的饮品，这种饮品是逆侯多年前在私自提炼一种加强法术功力的 药草时偶然发明的。 　　房子这几年周游中原各地，也早已从名门交流或街坊闲言中听闻了“茶”的 种种妙处，有心要试探一下，于是欣然接受了这番邀请，脱了一双木鞋，赤足前 往附约。 　　这次战前邀约，东、南、西、北则回避了，没有跟去。他们和卸下了鞍具的 两匹战马，齐齐站立在距离老榆树几步开外、看得见那棵大槐树的一座低矮小山 丘上，聚精会神，等候他们的老师赴约后归来。 　　众人内心很担忧老师即兴地“单刀赴会”，去到群魔腹地，能否安全返回。 　　“久闻先生大名，今日见了，果然是气韵脱俗，非同凡人。” 　　房子和逆侯，双方见了面行过礼，在大槐树下分宾主而坐。房子盘拢一双赤 脚，席地而坐，随意洒脱，不拘一格。逆侯的屁股底下塞了高高的皮制座垫，却 坐得好像不怎么舒服。它脸面阴沉，忧心忡忡，隔了几步远，盯着房子放在地面 上的那双裸露的脚板，若有所思。然后它便开口对房子高声恭维。 　　这逆侯早已修炼为跨形两界的超级邪鬼，它生前作为人活着时曾身患残疾， 腿脚行动不便，如今其阳界的形体却培养得饱满健壮，非但不是虚拟的而是相当 具实的，一般人众谁都看得见，起居行动看上去和真人没什么区别，而且它的实 在形体所具备的动态功能和爆发力量更比普通人还要威武好多倍。它坐在那儿， 照今天的说法，气场无比震撼。 　　逆侯周围的侍从和爪牙呈现另一番奇妙景象，其中人类和异鬼混杂，异鬼也 都是修为级别很高、让人看得见其寄居形体的，少数几个人则是一些技艺超群但 背叛了先祖教义的法师。这些人和异鬼都特征突出：无一不是衣着光鲜，饰品招 摇，可以媲美各个大国朝庭上的重要官员或内臣近戚的装束和气派。 　　以房子的深厚功力造诣，他是既看得见任何级别很低、一般人看不见其形体 的阴界异鬼，也能够立即分辩出一个级别很高而企图伪装成人类在阳界混充的邪 魔。对于逆侯身旁这些养精蓄锐的嫡系帮凶们，亲眼所见他们∕它们的隆重装扮 和考究排场，大宗师房子心里也不得不叹服和防备。 　　“哦，您说客气话呢，我承受不起。我倒是听说，您以前是楚国有名望的大 家公子，饱读诗书，道行上乘。现在我仔细打量您在阳界的形身，虽然说是以高 明的修复之术还魂‘借’来的，但总还是多少反映了您生前的面貌和修养，方知 前人形容所言非虚。歌人作的《楚历》，记载您有高尚明朗的风采，那基本上是 正确的啊。” 　　始终把双手拢在衣袖内安然而坐的房子谦谦缓缓地答道。房子讲话时，像是 一尊石像，浑身上下纹丝不动，连盘绕的脚掌板和脚趾也没动。 　　房子直接坐于地上，他的纹丝不动就显现了大地根基的纹丝不动。 　　“好啦。让我们彼此免了互相赞许的客套，说些要紧的话吧。您看，大战当 前，胜负未卜，先生，想必您愿意给个面子，对在下有什么吩咐与教诲吗？”逆 侯闪着两道和蔼却阴森的眼光，坐直坐高了身姿，加重语气，咄咄逼人问道。立 体看去，逆侯的两界合一的形身甚至好像腾跃坐到了半空中，充满恶毒威严的张 力和震慑。 　　房子一见面就似乎不经意地提到它的形体是还魂借来的这一点，使逆侯感到 浑身不舒服，那明显是有意挖苦它。另外还有个小处着眼的面貌上的细节使得逆 侯格外的不爽：它修炼的阳界形体，无论怎样五官俱全、阴柔美艳，脸面上的眉 毛胡须却无法获取，也无法培植，所以外观看上去“光秃秃”的，暴露了无法掩 盖的虚假性。而房子的庄严面相却在这方面偏偏和它故意作对似的：漆眉浓烈齐 刷，须髯飘飘欲仙！ 　　更难以容忍的是，房子好像还在无情地嘲讽它生前路人皆晓的残疾是什么他 妈的“高尚明朗的风采”，这是以假乱真的言辞恶作剧嘛！再者，众所周知，编 成那部《楚历》的“泰”家族和逆侯出身的“丰”家族以前是结下了世仇的，彼 此不共戴天，前者的门人一次过突袭屠杀了逆侯一家三门五十余口，这件惨案是 天下广为流传并异口同声加以严厉谴责的，房子也居然别有用心地拿来做口舌刀 剑开销它！ 　　它顿时心里有些瞧不起这个堪称法师界的领袖人物了。格调不高么。 　　其实它没明白的是，大智若愚的房子是故意这样坦坦荡荡说话，也故意让它 在“格调”上瞧不起自己的。 　　“哈哈哈哈，罢了，罢了，免俗不客气。哦，阁下您不是明明请我前来饮一 杯您所发明和制作的‘茶’的嘛。”房子似乎洞见了对手的心机，悠悠然笑了。 　　“哟，是是，是在下失了礼数，请不要见怪，不要见怪！请，请用茶。”听 了房子的揶揄，逆侯十分见机得快，马上放软了声调，转首交代身边的仆从，用 冷冽的清泉水，还有加热到滚烫的雨水冲泡的“茶汤”，分别斟满房子面前矮木 桌几上摆放的两只颜色不同的陶杯，然后高雅地朝安坐等待的房子做了个“请用 茶”的手势。 　　房子点点头，微笑着用那个紫色陶杯中的冷水漱了漱口吞下，然后轻轻呷了 口另一只棕色陶杯中的热茶，半闭眼睛琢磨品味，然后睁眼，大声赞好。房子问 逆侯，这“茶”究竟是用什么植物培育并如何制作的？ 　　逆侯不苟言笑地告诉他，“茶”是从前它作为人活着时，从专门收集用来治 疗或缓解其所患的残疾症状的植草药物的提炼过程中偶然得到的“副产品”。 　　逆侯也低首虚饮了一口自己面前杯子里的茶，陪着做做样子的意思。 　　房子听了逆侯的告知后不禁摇头叹息：“听说因为那残疾症状，您生前经常 会无缘无故的发烧流汗，身体躺着的竹席都湿透洇水了？”房子边说边继续分几 口品尝着茶水，平心静气地透露一丝人间的关切。 　　逆侯一下子不做声了，表示不再有兴趣继续说“茶”的事，更没有兴趣接受 “人间关切”。 　　它从这几句开场白中觉得，房子似乎是个小器的人，甚至有些无趣。 　　它转而开门见山：“今日请动先生预先前来，‘茶’是题外话。其实在下真 的很想听听先生的一番郑重教诲。要说吧，中原各国甚至南方城廓都有很多德学 兼备的智者，收门徒办讲习的也大有人在，不过老实说，在下裹着这件如您所说 借来的形体空身，已看尽世事两百年以上，这些表面诚实而不违道德说教并且显 得慈爱可亲的家伙，哼，却没什么人真的能够进入我的眼帘。唯先生不同，因为 依我看，先生凭一己的天生才能真正看透了一些两界的玄秘天机，比如，不客气 地说，天下至今只先生和我两个而已，真正读懂了那部神机天书《匿篇》。但是 么，恕我冒犯，先生参透天机的同时，却又犯了个大错，妄图将此些天机禁条婉 转通俗地告晓普天下的马夫走卒，要知道，这样做错得实乃如把一杯好茶倒入浑 浊的江河流水也。”逆侯指手画脚高谈阔论了半天，看着一直在用心良苦不出半 声也或许是竭诚假装在仔细品茶的房子，他在听又似乎不在听，听进去了又似乎 完全不在意，他的高深莫测或装模作样使得逆侯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未来的某 个重要节点，可能是令它一败涂地的某一天，又或者是它懊悔莫及的某一日。它 便随即温和地叹了口气，停了下来。 　　它在等房子的回答。 　　房子放下陶杯，整整布衣领子和袖口，郑重其事地答道：“哈，刚刚阁下说 什么借着形身看尽了世事两百年。所以啊，阁下是否知道，自己在这俗世间活得 太长了嘛。您看看，您发明了这么好的茶，调理了这么好的水，可是以您的气度 不凡的形身，却只是形身而非真身，却只能虚无地查看评说而不能实实在在痛饮 辨味这些茶水，甚至都可能闻不到此茶的绝顶香味，那难道不极为遗憾？我说得 对吗？皆因借魂的形身，再高大再强劲，总是离不开那个‘借’字，空有其表， 徒具体验，您认为有意思吗？我这可不是教诲，是一番劝告。说穿了，人间哪里 有何天机，百姓安居乐业就好。然而不幸得很，各国诸侯互相连年你征我伐，人 民深陷水火之中，天下大乱——天下已经够乱的了，您又何必以您的方式给人间 和两界再增添其乱加重其悲呢！……” 　　逆侯突然烦躁地打断房子：“不不，不不！关于我活得太长太久的话，先生 说得完全不对！喝水品茶是何等小事，不足挂齿！我的形身，自有它的方法和长 处，来感觉两界，品评生活，包括体会阳界上的土木草树和音乐歌调。最最最最 重要的是，只要我活着，活在两界中，我就能做许多事情来打通影响阳界的许多 重大事情。至少，您也知道，在我借着形身自由活动的这百十年内，我就已经把 当初在我这残疾人活着时，朝庭内外欺负我陷害我、也想方设法消灭我的那些家 伙都统统无所顾忌地给收拾掉了。非但把他们的阳界生命收拾了，还把他们的魂 魄困在阴界受进一步的苦痛折磨，没得超脱。就比如杀了我全家的那个‘泰’家 族，如今他们所有的家族成员与后辈，无论老幼，都不得好死且永无出头之日！ 哈哈，先生您说呢，这还不痛快吗！不娱乐吗！有什么比能够随心所欲办到您想 办到的一切心目中的头等大事而更美好更陶醉的有为境地呢？”应该说，逆侯说 着这些得意忘形的猖狂话语，对它自己的形身也不缔是一种无形的伤害。 　　房子叹气，又举杯呷了口茶，慢慢咽下喉咙，然后放下杯子，不卑不亢地举 了个例子：“前几天我们坐船从海上过来这边的长滩，波浪汹涌之间，看到有些 渔船在海上艰辛地捕捞鱼群。那些渔民捕到了一网鱼，很高兴，就在船上唱起了 歌，边唱边收网驾船回岸去了。您想，连普通渔夫都知道见好就收，并不趁势多 捕几网多取得一些收获，他们确实是比阁下聪明得多矣。” 　　“那么，先生是认为我贪心吗？” 　　“不单单是贪心的问题，而是丧失了收取之间的平衡之术。我想那些渔民是 有先见之明和敬畏之心的。” 　　“喔？难道他们怕打的鱼太多，装在船上太重，会使他们的船沉掉吗？”逆 侯取笑着问。 　　“或者其实是怕大海深处的怪物浮上来报复他们。”房子半真半假地反驳。 　　“先生所比喻的大海深处的怪物是什么呢？”逆侯这次问得居然相当认真。 　　“不是比喻，而是真实的东西：沉睡在冥界的怪物。它们也许就潜伏在大海 深处。”房子简短答道。 　　这回，听了房子的话，逆侯不由得浑身一震。 　　逆侯身边的几个近卫侍从也跟着好整以暇地神情紧张起来。 　　房子与逆侯，开场白你来我往，好像在斗句子，斗完，暂歇。 　　这时发生了一件预谋策划的小插曲。 　　他们头顶的大槐树上忽然噗噗声响，急速飞下来一只青鸟，直冲房子面前那 只斟了热茶的棕色陶杯而来。说时迟，那时快，逆侯身后的一名身着青衣的侍从 翩然跃起，它和那只鸟，青衣青羽，几乎在半空中平行飞翔了几秒钟，然后青衣 侍从伸开了手掌，变幻之间托住了青鸟的身体，鸟的美丽羽色在侍从的手掌上熙 熙闪耀。说来奇怪，青鸟被这侍从平平稳稳地托于手掌上，看似没有被什么外力 束缚，翅膀几番奋勇扑腾着，努力想再次飞离，可是鸟的双脚却没能离开那平托 住它的手掌分毫，仿佛黏住了。青衣侍从就那样掌托扑腾的青鸟，以优美的姿势 从空中滑回地面，然后半跪下身子，低头含胸，高举那只被它逮住的青鸟，向主 子逆侯献媚道：“主子，小的把这莽撞冲动的家伙给捉了，听候主人发落。” 　　索然端坐的逆侯定定看着这青衣侍从，却没有马上发令。 　　再来，镜头转回，在那只青鸟刚从树叶间快速俯冲下来、那青衣侍从将跃起 还没跃起的转瞬当儿，房子似快又慢地拿起盛了热茶的棕色陶杯，在手中摩挲着 转了一圈，边转边对着陶杯边缘轻巧吹了一口气，好似让热茶表面迅速冷却。紧 接着，大概在那青衣侍从举托着青鸟滑回地面的同一时刻，房子把茶杯放回桌几 上，朗声说道：“哎，看这树上的鸟，想必也渴了，不仅渴了，它还倒也闻识了 这杯中茶是天地造化之物，急切想飞下来品尝一口，这也没什么的，禽鸟走兽鱼 虫也有它们各自的心愿，那就让它满足心愿吧。”房子这样从容叹息着，待这句 话说完之际，正好是那青衣侍从平托着那“莽撞冲动的家伙”滑回地面跪在了逆 侯面前，而端坐着的逆侯还没有马上发令之时。 　　切入全镜头画面：整个背景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默片般的框架中，所有的 人众和异鬼，包括气场张扬的逆侯，谁都对整件事情好像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在 令人发指的寂静背景衬托下，只见那只从树上飞扑下来的青鸟已经在房子面前的 木桌几上停留稳当，小声啾啾欢叫着，迈动小小脚爪，走近茶杯，把小脑袋瓜伸 进了那盛着刚刚吹凉了表面的热茶的棕色陶杯，小口饮了起来。饮了一两口，过 瘾了，再抽出小脑袋瓜，仰首望天，做沉思状。周围的人众和异鬼如梦如痴都看 得呆了，不是因为到头来发现，那青衣侍从没能逮住青鸟，让它最终还是飞到了 房子的茶杯旁，恰恰相反，而是因为那只饮了几口杯中茶的青鸟在仰天沉思的时 候，那青衣侍从手掌上的另一只青鸟还在反反复复地挣扎扑腾，不得起飞！ 　　仿佛同时发生了两件事情，两件不可能同时发生的事情！ 　　有两只青鸟？ 　　插曲中的插曲：当房子在摩挲转动棕色陶杯吹气冷却热茶时，逆侯身旁的另 一名白衣侍从跃跃欲试，想乘机出手攻击房子，但沉默呆坐的逆侯悄悄摆了摆手 拦阻了他。前面要是说逆侯也对整件事情好像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现在看来这样 说有些看低了这位魔头，它毕竟看出了点什么，它拦阻了那叫芒直的徒弟，是不 想让他因为不知轻重贸然出击而白丢性命。 　　芒直是逆侯十四个徒弟中的最末一个，他是一个人不是异鬼。芒直出身著名 法师家族，却在少年时归顺了逆侯，逆侯特别钟爱这个老幺弟子。先前跃起和青 鸟平行同飞的青衣异鬼，是逆侯的第二个徒弟，叫顺乔。逆侯的十四个徒弟中除 了芒直以外其余都是异鬼，它们今天都到场了，环伺守卫在逆侯左右。 　　好啦，接下来看：在逆侯面前跪着的顺乔依然跪着，手掌上依然托着那只挣 扎不起的青鸟。顺乔在耐心恭顺地等候逆侯的命令，要怎么处置这企图冲撞桌台 的小家伙。但是逆侯眼带凄悯地看着顺乔，始终没有发出那道命令。逆侯心中知 道，已经被当场处置了的不是青鸟，而是它的二徒弟顺乔。它又一次温和地叹了 一口气，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即使是内心最愤怒的时候，逆侯也克制着自我， 做到有礼有节。 　　而房子面前的青鸟仰天沉思完了，棕色陶杯中的茶也冷却得差不多了，便又 一次啾啾叫了声，把头重新钻进陶杯，这次应该一口气啜饮到残剩的茶底了。 　　气氛凝结诡诈到了极点。 　　又过了一小会儿工夫，结果分明了：跪着的顺乔和它托住的青鸟就像是一幅 油墨正在溶解、页面正在褪色而变得暗淡无光的立体画卷，……溶解了淡下去， 淡下去溶解了，渐渐的，顺乔的两界化身连同它手掌上的那只青鸟形象都模糊稀 释，最终烟消云散，不见了，形体和实质都不见了。与此同时，桌面上茶杯旁的 那只青鸟啜饮完茶底，重新伸出头来，锐眼机灵，环望四周。 　　房子以静制动，利用了极端凌厉的法术，将青鸟在阳界的躯体以及小部分阴 界魂灵拦截救了下来，保留于桌面，但是鸟的大部分阴界魂形还是残留在顺乔的 手掌上，又随顺乔的形体消失了。 　　房子使用法术的手段，其真正让对手摸不着头脑的厉害之处在于，其它近在 咫尺的人和异鬼却无法及时分辨出青鸟的两界形体顷刻间发生的区别和变化，心 念在当时当场被弄得混淆了。跟房子相比，那些鬼才道道的功力就是不足为道。 　　此时芒直才知道，他师父逆侯刚刚为何要伸手阻拦他，否则，他的魂灵和性 命也会如此这般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的。他抬眼迷惑地看着对面大槐树底下正襟 危坐、微笑依旧的房子，不禁浑身上下打了个寒颤。 　　逆侯的徒弟和近身侍卫们面面相觑，再没一个胆敢出头出手。 　　轮到逆侯出手了。 　　它自觉地整了整衣衫，依然彬彬有礼地对房子说：“真没想到，先生的分形 功法已经到达如此境界，在下真是惭愧不及！嘿，举手之间就将一只禽鸟（也在 某种程度上包括了我的徒弟）都分了形，并且分离于莫测。我那徒弟不自量力， 结果遭了殃。” 　　房子正色道：“恐怕是您授意它这么做的吧，它是有备而来：挑逗引发一只 无辜的禽鸟作为幌子，实际上是冲我发难，手段高明但又略显卑劣，我也就不客 气，送它去了冥界。” 　　逆侯奸笑几声：“谨告先生，它名叫顺乔，是我的二徒弟，跟了我七十多年 了。不错，顺乔是咎由自取，不过先生送它走的手法也太过狠断了一点，完全没 有给它回旋的余地。” 　　“您认为即使我给了余地，它愿意回旋吗？它不怕您因为它失手而惩罚它？ 而您惩罚它的手段会不太过狠断吗？”房子满脸讥诮地反击了几个问号。 　　逆侯无言以对。 　　它恼羞成怒，几乎要丧失努力保持着的体相尊严。 　　在两个说话之间，逆侯已断然做出了举动。它举起绵绵的双手，对着桌几方 向，似有若无地击了击掌，发出的掌声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它的徒弟们各个“耳 聋”而呆立在原地，不知师父动作的所以然，只有房子清晰地听见了那记凌空霸 道射击而出的“超声波”，即使听见了，也已经迟了。 　　房子面前，欢啾不休的青鸟兀的倒在了矮木桌几上，羽毛软瘫，头颈低垂， 永远停止了歌唱。逆侯逞凶而滥杀无辜的后果，连房子都难以挽救的。 　　房子只好苦笑。 　　“先生刚才提到冥界深处的怪物，真有么？”逆侯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掌，又 以不置可否的语气恢复它和房子之间刚刚被这怪异的插曲中断了的交谈话题，仿 似那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恐怕阁下是明知故问吧。”房子反唇相讥。 　　双方又一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望尘堆上空飘过疾速变幻的云彩。 　　头顶大槐树上的树叶，在风中婆沙作响。 　　“天下事说起来都有个定数。若是在阴界被扣留的冤魂和形身太多了，久而 久之，冥界那边的运转帐目必然会亏欠太多，就会惊动某个或某些个恒古以来潜 伏躲藏在冥界深处的怪物，那时会发生什么不祥之事，实在难以预测了。有一点 是肯定的，即便以您我之力合起来，恐怕是无法抗衡从那里过来的怪物的。我是 说，它若果真宁肯曲身，蠢动过来的话。”房子终于补充说完了他的忧郁看法。 　　“先生，如您所说的，潜伏躲藏在冥界深处的怪物，真有的话，那么它们自 盘古开天地以来，还没有来过我们的地界，对吗？”逆侯不死心地问。 　　“是，自古以来从来没有，至少没有记载。而且，也没有谁去了冥界再回来 过，谁也没有，不管是人还是鬼。所以，没有谁真的知道冥界那里到底潜伏有什 么样的怪物。”房子做了个莫可有的动作，皱眉答道。 　　说着话，房子收拾了桌几上青鸟的尸体，把它擒在手上，无可如何注视着。 　　只见房子猛一抬手，周围的人和异鬼都觉眼光一闪，那鸟的尸体居然转眼间 就被放到了（也可能是自行飞到了？）大槐树的一支树杆上，神情姿势好似仍然 是一只活鸟。 　　树上的树叶响动得更鼓噪更尖利了，响成了一大片。逆侯不耐烦地抬首望了 望槐树顶，眼光犀利，树叶一下子安静守份了。 　　安静守份中，槐树枝条上那只被房子放置了的青鸟尸体并没有从树枝上掉落 下来。 　　房子缓缓拿起那青鸟曾钟情过的棕色陶杯，毫不犹豫地把里面剩下的彻底凉 了的茶底倒在地上。然后他就起身告辞，大步离开了。 　　逆侯仍然坐着，没有站起相送。它也没有吩咐任何手下这么做。它们∕他们 只是齐齐、默默、久久地注视着房子大步离去的背影。 　　槐树枝条上的那只青鸟尸体也仿佛在注视着那人的离去。 　　房子回到了弟子们驻留了半日的小山头上。他朝他们摇摇头，沉重而无奈地 说道：“我们若是不为吾人而战，起码，也为鸟兽一战吧。” 　　3.决战：望尘堆 　　正邪势不两立。邪鬼王朝和法师阵营双方都认识到，这场决战对于今后几百 年乃至上千年中原两界的力量对比和黑暗光明的分叉趋向有着锤定乾坤的意义。 　　老实说，这样大场面的大决战只可能发生在古代，现代的异鬼和法师都没有 那么豪气冲天，也没有那么固执迂腐了。 　　如前所述，逆侯方面出动了在北方和中原地带出没活动的邪鬼的几乎全数力 量，以图将能够遏制邪鬼势力的正义法师的精华一举击溃歼灭。逆侯本身带领了 它的十四个得意弟子以及数十个弟子的弟子，外加效忠它的九路邪鬼诸侯和它们 的手下，总共有成千上万个邪鬼和坏法师集结在它麾下。 　　逆侯估计，事关重大，房子也应该会召集出动尽可能众多的人员数量放手一 搏，它却估计错了，或者说它低估了房子。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并且一直令后世的法师们感到费解的是，与房子同路去 泰山并肩应战的，却只有他的四位高徒东、南、西、北，和一辆两匹马拉动的战 车，他们五人双马一车虽然在数量上不成气候，但在房子的带领下，整体上胸有 成竹，气定神闲，也极想乘此痛快一战，对中原法术界的前途作个决绝了断，扫 除孽障，建立今后两界的长期平安根本。 　　邪鬼方面展示的是数量占优、形势占先的大阵仗，以及由此大阵仗所支撑和 铺展的阴界能量的巨大结构和破坏威力。房子他们五人双马一车注重的是法术能 量的纯熟运用以及精确控制和打击，还有法器的效能发挥和杀伤力。 　　有必要提一下，在望尘堆聚集喧嚣的成千上万个邪鬼，大多数只有在阴界活 跃的身形，平原的阴界里乌烟瘴气、妖雾弥漫，阳光都难以照射进入；它们中也 有为数不少的同时拥有阳界的形体，不过由于修炼方式与成果参差不齐，它们的 阳界形象各呈怪异，大多就是歪瓜裂枣、人兽不分，同逆侯身边那些形态端正姿 态优雅的侍从们根本不能比拟。从邪鬼阵线的正面望过去，阳界也鬼影幢幢，地 面上竟然隐隐冒起一股寒冷壅塞的气旋。少数投靠逆侯的的坏法师，则几乎全部 受到重用，被分配到了逆侯的核心小队，与逆侯的贴身侍卫们混在一起。 　　决战开始已接近正午时刻，那两匹拉车战马中的白马“雅”被松卸脱离了战 车，房子身先士卒，骑上英姿勃勃的“雅”疾奔妖孽邪魔蜂拥猖狂的敌阵之首， 单枪匹马展开了定点突击。而西和北则配合作战，从外围预先勘探好的有利制高 点位置——他们昨日站立的小山头上生长着另一棵银杏树，他们俩将从那辆战车 上卸载下的近百支特制长柄标枪“丁梭”，分几次背负运送，攀爬到那棵树的树 冠上——然后挺立树冠，把威力强大的“丁梭”一支接一支远距离投向敌阵的两 翼，大面积消灭两翼分布的异鬼有生力量。近百支“丁梭”很快投完了，异鬼阵 营的两翼发生了明显的削弱和收缩。西、北再接着使用大型硬弓，发射各自背袋 中的“硝箭”，箭矢飞落，纷纷命中敌阵两翼渐渐挤压靠向中间的异鬼群体，又 引发一阵鬼哭狼嚎。这样的两轮疾速的远程攻击，最大限度地从两侧骚扰动摇了 邪鬼的阵脚，造成了严重慌乱。 　　与此同时，东则依旧站在老榆树下，紧拉住另一匹黑马“亢”以及那辆相连 的战车，密切注意战局进展，准备选择最佳时机对敌阵发动致命的另一波冲击。 　　战斗几乎直接进入了白热化状态。 　　那么南呢？南去了哪儿？别急！房子交予南一项“绝密”任务，他在交战前 “失踪”了，连东、西、北都不知道南去了哪里。 　　战况异常激烈，不容稍微懈怠。 　　骑着白马“雅”的房子，锐不可挡。他大开大合，左右开弓：右手挥舞“龙 索”，左手抡圆“豹鞭”，真个是长缨在手，意气风发，闻风者翻扑，引战者倒 横。龙在上古时代确有这种动物，不过基本出现在阴界里，“龙索”是用龙脊椎 上的那条长筋做成的，极弹韧和锐利，房子的法术又是如此登峰造极，中了“龙 索”的异鬼大多顷刻间就报销了。“豹鞭”望文生义是用豹的整条尾巴做成的， 而这里的豹也是一种大多出没在阴界里的黑白双色豹，体型要比古时候的剑齿虎 还要大一些，它的也是黑白双色的尾巴上长满坚硬的倒刺，刺上沾有活性的有毒 分泌液，异鬼中了“豹鞭”绝对比中了“龙索”好不到哪里去。房子所骑的那匹 白马“雅”，可两界通行，额角上长了一个阴界的巨瘤，正好套上一截向前伸出 的由钵打造成的锋利长戟，钵是一种阴界金属，是从银中分离提炼出来的，其性 质类似于阳界的锡铜合金，“雅”一路驮着房子，疾速向邪鬼阵群冲锋陷阵，同 时左右摇晃摆动它的脑袋，额头上的钵戟一路闪电刺杀，击中送归了几十上百个 异鬼邪类。这一人一马很快把异鬼厚实的前阵杀得溃不成军。 　　西、北向敌阵两翼尽力投掷的标枪“丁梭”是由回木做的，我们已从《楼房 深又深》中知道了回木的性质，所以“丁梭”命中邪鬼会连带产生类似于小范围 的连锁效应，一击多杀。房子生活的时期，太行山里还有大片茂盛的回木林，采 伐收集回木远比近代容易。“丁梭”的制作程序严格按照法术的要求，“丁梭” 的尾端还绑了一种阴界的大鸟“鹏”的羽毛，增加飞行距离和稳定性，西、北又 在老师的指导下常年刻苦训练，不但“丁梭”投掷的距离远，准确度极高，而且 两个人在短短一截香烛燃烧的时间里，就像快枪手一样把战车上卸载的“丁梭” 悉数投入了敌阵，这样高速密集的投掷使得对方根本没有足够的躲避时间，给予 了邪鬼两翼以及相关阵型极度的重创。两人随后射出的“硝箭”更是一种令异鬼 闻风丧胆的远程法器，箭身是用长在阴界的“贸竹”做的，箭头则装了一种会在 阴界强烈爆破的火药“斤硝”，也是一个异鬼若中了箭，由于“斤硝”爆破的扩 散威力，连带它周围两三个异鬼都遭受伤亡。可想而知，经过西、北各自一轮的 “丁梭”“硝箭”的连番轰击，邪鬼阵营的两翼迅速限于混乱和崩塌，这正合了 房子预期的战术效果：前方冲击加上两翼摧枯拉朽，三面合围，压迫中心，适时 创造取胜的机会。 　　此时东和他的黑马战车恰如箭在弦上，绷紧了引而不发，他牢记老师战前反 复交代关照的话，要冷静沉着，寻找正确的战机一定要耐心再耐心，他还要再等 上一等。 　　坐阵邪鬼中央后方的逆侯眼看自己一方的阵营刚一交战就落了下风，心急如 焚，马上下令做出战术调整，将两翼分别交给大徒弟洛寻和小徒弟芒直，要两个 快快督促收拢异鬼阵势，防止阵脚进一步由混乱发展到全面溃退，切记后退稳住 就行了，防御为主，绝不要再起意盲动反击。 　　逆侯则亲自出马，领着三徒弟高正和五徒弟鸡满，直接趋前，引战中间冲锋 而来的房子，其余几个徒弟和坏法师作为后备队，必须密切留意不远处整装待发 的东的动向，随机应变。另外，逆侯心里在疑虑嘀咕，因为开战到目前，它始终 没有发现房子的二徒弟南在哪儿，那很反常，它有不好的预感。 　　经过大力督战修正，异鬼阵营的局势稍有改观，至少暂且从慌乱中稳定了下 来。双方又冲突来回，混战交锋了几轮，有点陷入拉锯战。 　　很快到了黄昏将尽的时分，天色暗下来。 　　战局虽然是拉锯粘着状，异鬼方面阵脚混乱的情况大为改善了，但仍然略微 落于下风，而且这样的大半日激战使得它们魂魄能量消耗巨大，不免总体上显出 了疲态。此时方能见出，房子和弟子们可是训练有素的。 　　东和黑马战车终于出动了。 　　东驾着“亢”和战车一上战场，就“剑走偏锋”，竟然兜绕了一个大的弧形 圈子，来到敌阵的斜后方，一鼓作气，拦腰横断了敌阵的尾部，然后顺势突入阵 型，凶猛地从后方朝敌阵中央的邪鬼“指挥部”直指而去。东手执一柄“鬼头” 青铜大刀，横刀跃马，状态异常勇猛。青铜本就附有阴界的金属结构，刀光在暗 淡的两界放射出夺魂的寒凉，顿时斩杀邪鬼无数。东所使用的青铜大刀及其刀法 据说日后由另外的高人正宗传到了三国时的关公那里，改称为青龙大刀及刀法， 此为后话。那匹拉战车的黑马“亢”在阴界表现得比在阳界还要矫健昂扬几分， 闯入敌阵一路撞飞和践踏了百十个鬼魅。这一人一马一车的突破和快进立刻打破 了双方脆弱的平衡，引起巨大的恐慌，逆侯布置留守的后备阵容，就是它的四徒 弟许午领头的六七个徒弟和十几个坏法师连同一大群喽啰，眼见形势紧急，匆忙 拉开队形严阵以待。东和黑马“亢”拉着战车没有稍停，横冲直撞，风驰电掣来 到面前，在接近许午后备队的一瞬间，这一人一马一车熊熊燃烧起来，那是一种 在阴阳两界同步燃爆的“驱邪圣火”，烈焰升腾，火花四射，爆破声四响不绝， 遍地灼浪。逆侯的留守后备队和敌阵后尾的几百个邪鬼一下子通通葬身于巨大的 火海，光焰闪耀之中，整个异鬼后阵可以说不复存在。待威丈的火势减灭，那一 人一马一车也已变成了跨越两界的焦碳雕塑，还有那把威震八方的青铜大刀，昂 然停顿竖立在只距离逆侯的“指挥部”不到两丈的地方，他们多位一体，用豪笑 凯歌的决绝悲壮同敌人“心脏”外围的全数守护力量同归于尽。 　　在慌乱中匆促应战这场由东和马拉战车突然发起的旋风扫荡的进攻时，许午 犯了一个大错。它将整个后备队遣使扑上去对付东，而当熊熊燃烧的火焰战车猛 烈爆炸，后备队全数报销完蛋时，逆侯的阵线中心的侧后翼就暴露出了一个防守 上的空档，这空档并非稍纵即逝，难以立刻填补。此时此刻，埋伏已久的南发动 了他的奇袭。逆侯的疑神疑鬼的心病被证实是对的。 　　南其实一直就躲藏在望尘堆战场核心部位的地面下。他躲藏了差不多已经一 天一夜。 　　一来，房子和南于到达的当天夜晚在那处埋伏的地面上所做的伪装掩护非常 巧妙，不易被识破；二来，南跟房子学习了多年的功法，怎样将自己身心的两界 能量完好地收敛起来不被探测发现，技艺已相当圆熟；三来，上千成万个邪鬼和 助战的坏法师纷纷扬扬来到望尘堆聚集，场面乱糟糟闹哄哄的，谁会想到地下预 先埋伏了一个大活人，一个刺客？所以，房子和南的计策实施得非常成功。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说，不对呀，大战开始前，逆侯派了人来请房子去喝茶， 视察到东、南、西、北那时候都在场嘛，南并没有失踪啊。是的，那时东、南、 西、北四个的确都在，但是，其中的南是假冒的，那是一个房子使用精密的“混 充术”做成的以假乱真的模仿替身，它的静态气貌和站立魂相太逼真了，连东、 西、北都没有察觉有异，更不用说敌方派来的探子了。 　　赴约喝茶归来，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个替身收拾掉了。所以，开战后逆 侯密切盯梢，南仿佛是举手反掌间就不见了踪影，它不由得十分疑惑。 　　现在整个战场的形势是：房子仅靠一己之力，已经将密集的敌军正面力量大 张旗鼓地向后方内里压迫，联合西、北对两翼的远程攻击所造成的恐怖威胁，行 成了一股不可挽回的势头，把邪鬼集团的“重量重心”朝逆侯的中心“指挥部” 驱赶，导致中心部分的压力陡然增加，阵型就容易失序混乱，应对就容易乱中出 错。果然，许午犯了个大错，等到东和“亢”捐躯殉职后，逆侯的核心防御被撕 开了一个致命的口子，而这个口子非常靠近南预先埋伏的地点。于是，南就顺理 成章地从被“火焰战车”轰开的防守漏洞中隐蔽潜入敌阵，设法去完成他的最终 任务。所谓“隐蔽潜入”，是说他跃出埋伏地点突入敌阵时，用了房子首创并教 会他的隐身技法“避案”，能将自己的两界身形暂时有效隐藏起来，悄然运动， 以尽可能接近目标，舍身一击。南的“避案”功力可隐藏自我身形大概半柱香的 时间，按照房子的算计，这半柱香的时间足可让南从地下冒起潜入到逆侯身边， 一举发难，刺杀掉这个天下第一大恶魔。 　　人算不如天算。南功亏一篑，他携带的法器“陨规”在离逆侯仅仅半尺不到 的距离处，被刚从阵地一翼临时赶到准备向主人汇报战况的芒直奋不顾身飞扑挡 住了，芒直和他身边的几个手下当场死亡。要知道，“陨规”可是房子在陈况之 地的大山里花了十五天才锻造成的法术重器，若击中逆侯体形的无论哪个部位， 逆侯非亡不可。也是巧了，或是逆侯命不该绝，芒直正好出现救了它。芒直之所 以能及时发现识破南运用“避案”隐蔽潜行的身形，因为他是人，功力卓越，比 起那些“身在庐山中”的异鬼师兄弟们和功力一般的坏法师，他对两界范围内的 通识辨知和反常变化更加敏锐清晰、也更加当机立断。 　　逆侯收服和长期培养芒直，看来也是有备无患，没有白费心思。 　　然而，敲山震虎，南的偷袭造成的近在咫尺的惊骇，加上之前东和“亢”在 它眼面前展示的自杀式攻击的绝烈气势，终令逆侯的斗志疲倦下来（如果不说是 一时瘫痪），它自顾举起帅旗，下令收军。邪鬼方面先行组织撤退了。 　　也是正值此时，房子骑乘的“雅”经受了好几处重伤，终于奋力难支，停步 徐卧伏地，黯然停止了呼吸。房子也只得见招拆招，没有恋战，适时脱离战线。 　　夜还未完全降临，战况急转直下，烟尘落定，著名的望尘堆大战正式结束。 　　鏖战不满一天，留下一片两界的狼藉。 　　4.协议：和平时期 　　这场决战的结果可谓两败俱伤，或者表面看来，战了个平手吧。 　　当然，若以双方投入的作战力量和取得的战果，对比来看，应该说是房子一 方取得了胜利，不过不是彻底的完胜。 　　逆侯的十四个弟子被除掉了十一个，那里面有三徒弟高正，四徒弟许午，五 徒弟鸡满，小徒弟芒直等，二徒弟顺乔则是在大战前于大槐树下偷袭房子时被正 法的。幸存的几个心腹，包括大徒弟洛寻，甚至逆侯自个，各自的形魂都受了不 同程度的“内伤”。那九路邪鬼诸侯有七路被杀得溃不成军，另外两路也元气大 伤，从此以后难成气候。综观之，邪鬼的有生力量遭受了难以估量的全面打击和 损失。中原的阴界一年半载内，大场面上清净了不少。 　　另一方面，房子受了轻伤，但是，东和西牺牲在战场上。西、北一开始大规 模投掷标枪和发射利箭，重创邪鬼阵营两翼，自然也遭到大批邪鬼的合力集中反 击，西不幸中了逆侯的大徒弟洛寻抛掷的“花盘”身亡，北则身中了好几支其它 各路异鬼投射的邪门武器，受了重伤，幸亏底子好，奄奄一息但仍能挺住。房子 的徒弟中，只有隐形前去奇袭暗杀逆侯的二徒弟南奇迹般地毫发无损，尽管暗杀 失败了，但他还能全身而退。另外，白马“雅”和黑马“亢”都英勇战死了，房 子他们历年来钻研制造积存而携带前去赴战的心爱得手的法器也损耗和毁坏了差 不多殆尽。 　　照理说经此一战，一蹶不振的应该是逆侯一方的邪鬼们。 　　可是后来事情的进展却有了出人意料的结局——从古至今，中国历史一直是 一个恶劣捣蛋、不服管教的坏孩子。 　　大战后不久，逆侯不知用了什么奇异的招数，成功收买策反了房子的二徒弟 南。也有传说，思虑诡异的逆侯早就看出南的内心有着背叛房子的因素，所以在 那场决战中故意没有在南失手时取他性命，而是让他从容撤退，以便留个人情埋 个伏笔，日后将他争取过来。还有的传说振振有词道，南在望尘堆一役中最后被 逆侯俘虏了，然后又有条件地把他释放了。总之，南做了叛徒。 　　南倒戈投向了逆侯后，局势出现了有利于邪鬼一方的反转。那时北的伤势经 房子悉心治疗有所好转，但还没复原，需要精心调养，房子又需要时间清理和整 顿南叛变投敌后法师阵营内部出现的信任危机。更不幸的是，此时房子得了一种 难以治愈的皮肤病，病情日益恶化，影响到行动不便。诸般不利事例齐聚，反而 使得房子显得焦头烂额。与此同时，逆侯却借助于南的反戈一击和其它的天时地 利方面的机遇，整饬了邪鬼部属，在年内恢复了元气。 　　局面重新占了上风以后，逆侯倒也没有乘机向房子大举进犯，以报望尘堆大 战失利之仇。 　　有人推测它在等待更佳的时机，也有人说南劝阻了它这么做。 　　不过，老奸巨猾的逆侯似乎在酝酿更加长远的计谋盘算。 　　果然，逆侯颇有气度地向房子建议（等同于胁迫），双方不妨签署一份持久 的和平协议书。该和平协议书中列明的对房子及其追随者的唯一要求就是，今后 百年以内，不得再过问华夏地域内两界的任何公共事件。 　　听闻这个消息（逆侯有意让消息在各国各地散布流传），很多有关各方与非 当事方，除了当然而然的法师群体，还有属于逆侯统辖的邪鬼部落，中原各国知 晓内情的文武百官，甚至是一些隐约听闻了风声的寻常百姓，乃至是一些有同情 心理的边缘异类，都感同身受地关注着房子究竟会如何应对逆侯的不怀好意的提 议。可以说，望尘堆之战硝烟未散，另一场大战可能已经迫在眉睫。 　　结果，令各方惊愕万分和大失所望的是，房子居然非常爽快地答应并签署了 协议书。此后他就同北以及十几个门下新招的弟子远走高飞，退出了中原大地。 　　房子为什么会屈辱地签下那份协议书，他的二徒弟南为什么要背叛他，逆侯 为什么没有为难陷入困境的房子，完整的协议书内容为何不予公布昭告天下？等 等等等，这些问题以后变成了无人能解答的陈年历史之谜。 　　终究么，时过境迁，事过境迁。 　　历史都是过期的历史。 　　5.后续：留得青山 　　如上所述，房子签了那份协议书后，就同北和一些正义法师的中坚分子长途 跋涉，秘密转移到处于穷乡僻壤的塞外边陲一带，落脚“远归山”的大山深处， 在半山腰一个叫做“督愚台”的小山凹隐居下来。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 　　后来到房子病重去世时，他们一伙人在那里居住了十六年。十六年中，他们 坚决不问不闻中原的世事百态，只是潜心钻研法术，发明、制造和改进并且实地 验证各种各样的新式旧式法器，更重要的，修身养性锻炼自身的意志。 　　当然，这期间他们取得的最大成就是，编著了中国也许还是全球历史上第一 部有关法理法术法器的系统专著《法性》。 　　之前的上古时代，流传下来一册简要阐述法理的书《匿篇》。按理说，《匿 篇》本是和《易经》齐名的由前代哲人传下来的指导级“天书”文献，但是因为 《匿篇》的文字篇幅比《易经》短得多，却又晦涩难懂得多，许多注释大家都认 为它缺乏真实的意义，到了房子生逢的年代，已经不再引起主流“官方”和“文 化知识界”的重视和兴趣了，沦为一本可有可无的闲书。 　　其实是那年代的人看漏眼了。《匿篇》中主要论及的课题正是有关“法”和 “命”的一些最最基本的要诀，可以说它是中国古代法术的奠基著作。中国的文 人士大夫，虽然到了孔子时代才明确教导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之前上千 年的夏商周以来，这实在已经是他们集体默认遵守了的教条，而在正统保守的文 人派别看来，《匿篇》通篇谈的也许恰恰就是邪门歪道的“怪力乱神”。所以到 了房子的时代，《匿篇》几乎要失传也就可以理解了。 　　据传房子是周文王的后裔，得过某个非凡的宫廷法师的开蒙。房子不但天赋 异禀、法术成就精湛高超，思维悟性更是通透达观，自成一家。对于那本薄薄的 古籍《匿篇》，房子钻研得入木三分，据说又在梦中得到世外大神指点，悟通了 很多《匿篇》中的艰深命理。 　　而且，就像当时中国古代的其他学术伦理大师一样，房子也长期周游中原列 国讲学收徒，办校开课，兼容并蓄。更为可贵的是，房子还初步在中原地域设计 并实行了一项能够操作运转且利于传达后代的法师制度和组织框架，建立了足以 和逆侯的异鬼势力分庭抗礼的正义法师群体。 　　到了他晚年隐居督愚台阶段，房子本人，由北和一批忠实弟子大力协助，进 一步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总结、巩固和开拓了中国古代法术的基本面， 提升了中原法师学理的正面渊源，将“法学”的学问和技艺从《匿篇》的基本仍 属于摸索推测，发展到《法性》的比较完善的结论成果。 　　房子去世后，北又在督愚台呆了近七年，领导众人将《法性》由初稿反复推 敲整理，最终完成了终稿。北将《法性》的定稿交付于几个可靠的弟子，嘱托他 们妥善抄写和保存，以备将来时机适当和成熟时能在中原的法界传阅并发扬光大。 嘱托完这件心头大事后，北就离开督愚台去了塞外，他希望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 进行自我放逐，并和大自然（包括中原边疆以外无边无际的陌生地区）形成最后 的交流。北离开时已年逾古稀了，据说他的足迹曾一路远至匈奴聚集的地方和中 亚波斯一带，没有人确切知道他最后是在何处善终的。 　　前面说过，中古以来法师这一行业多是家传。实际上在房子的时代并不完全 是这样的。房子本人像其他古代的先贤诸子一样周游列国，收徒讲学，他推行的 是那时流行的开放式教育和承传模式。在房子的倡导和兴领下，当时中原各地的 法师也都纷纷打破门户和地域之见，相互加强交流和学习，呈现了一派百花齐放 的兴旺景象。当然，那时法师们这么做的最主要理由是，法师行业面对着逆侯掌 控的黑暗邪恶力量的空前威胁和逼迫，大家需要一把巨大而安全的保护伞，所以 都甘愿听从房子的教诲和督导。大敌胜过微友嘛。 　　但是令人纳闷不解和深感沮丧的是，房子和逆侯相约于望尘堆进行决战时， 中原各地的法师并没有踊跃加入房子的队伍前去参战。一个说法是因为房子私底 下不允。房子不要法师力量遭受无谓的损失，人多势众对于像逆侯这样的高手并 没有显著的好处，房子有以少胜多的勇气和信心。再者，有弟子听北在房子去世 后偶尔谈论这事，并且房子本人也在《法性》的专门章节“形”中分析过，以大 局观而论，关键的顾虑是，中原各法师的门派还未从根本上摒弃各自的陋习和歧 见，能够真正做到团结一致齐心向敌，而他们要打的决战是一场更多的处在“心 灵”层面上的大仗，如果让这样“心灵散乱”各自打着小九九的队伍临敌赴战， 弄巧成拙，更容易为逆侯所趁，弄得不好还会自相讨伐。大邪魔逆侯正是一个能 够窥破人的内心并利用人的心病来布置灵魂战的高明专家。事实证明，房子的顾 虑不是多余的庸人自扰——南叛变的例子使人不由得深为叹息。 　　遵照那份协议书列明的条款，从签署之日起，一百年内（实际上可能是几百 年），房子和他的嫡系弟子不得干预两界发生的任何大事情。依逆侯的看法，如 若房子不再插手干预或领导反击，中原法师的其它势力充其量都是乌合之众，并 不放在它的心上。你也不能说它狂妄自大、目空一切，自从它用一纸协议让房子 退却远遁之后，它在随后的百年之内，于两界场域的确是横行霸道，为所欲为。 没人可以对它构成真实的威胁。 　　那个时期，中原两界可谓经历了更加黑暗的漫长岁月，正义法师力量群龙无 首，每况愈下。为了苟延残喘以期自保，绝大部分法师都被迫转入了“地下”， 不再和外界取得联系。慢慢的，就演变成了法师行业那种普遍闭门锁户、孤芳自 赏的情形。法师行业演变成了一种祖传家业。那时也有个别的法师不能容忍把天 下就那样让步给黑暗势力，孤注一掷奋起反抗，都遭到了灭顶之灾。 　　逆侯和投靠它的南狼狈为奸，那期间他们推行的政策有了微妙的转变，重点 就是用计谋和法术去“俘获”各国的公侯将相乃至君主帝王的贪婪灵魂，驱使这 些亡灵般的朝廷空壳连年发动一次又一次规模越来越大的相互征讨和混战，哎， 百十年里，峰烟四起，战火连绵，民不聊生，尸横遍野。 　　过了短期，也许是无所谓“外敌”了，便起了内乱。逆侯和南在长期的方针 策略上发生了分歧，前者主张就此固定方向和手段，聚焦帝王将相，从上而下谋 取更大更长远更稳定的利益，而后者则主张将注意力转向基层，一不做二不休， 把生活在广阔土地上的人员大众，索性杀掉十之八九，一来快速现成地获得极为 巨大的“灵魂脉水（能量）”的供应，二来连带铲除正义法师的残余社会根基， 彻底肃清“人心”和“世道”。这种极端的恐怖主张为南所极力鼓吹和迷恋，他 觉得要杀就得杀到“一干二净”的地步，如果整个社会被杀得人口凋零，死气沉 沉，那么这天下就会从根本上改变过来了，再没有了那些所谓主持正义的法师们 生存的社会基础和生命基础。比较起来，依然作为人的南比作为异鬼首领的逆侯 更变态，更疯狂。 　　他们两个由方针策略的分歧进展到对权力分配的争执，最后必然做了摊牌。 在精心谋划的对逆侯的又一次行刺中，南和追随他的一伙（其中包括逆侯的大徒 弟洛寻等）再次失败，全数被抓。逆侯这次没有放过南，非但用了人世宫廷内所 使用的腰斩来对付他，而且用它新发明的“刑魂章”将南的灵魂形态以腰斩过后 “原封不动”的状况困锁在阴界内，让他无日无夜地继续承受极其严酷的痛苦。 这事发生时房子还活着，房子听到了这一消息，为他以前的徒弟的凄惨遭遇深感 悲痛和难受。房子通过各种途径，打听查找到了南的灵魂被困的秘密所在，然后 直到房子自己病重不治后，其魂魄离开阳界途径阴界时，使用法术在那秘密所在 停留了一天，设法破除了“刑魂章”，把南的灵魂从酷刑中解救了出来，旋即师 徒还是师徒，携手去了冥界。 　　可能有人会问，房子的魂魄为何不永久停留阴界，做一番大事业？只能说， 要知道，失去了人体性命本身，任何正义之魂，在阴界可是久停不得，阴界停得 久了，无论内心力量多么强大，久而久之灵魂都会被面面俱到的阴暗物质“裹挟 染黑”，最终入了魔道，成为邪恶的异鬼。或者说，这是不以意志为转移的自然 界的规律。或者又说，“永生”等同于“成魔作恶”。 　　逆侯杀了南后就着手全力推动它的新计划新梦想。它收缩力量和用心，只把 宝押在一个重要人物身上，那个人就是秦王嬴政。 　　逆侯从北方迁移到西北，开始经营一盘“千年大棋局”。 　　秦王扫六合，血流成河，百万生灵涂炭，虽不是南所向往的终极量级，依然 耸人听闻。史载，秦国破韩，斩首二十四万人有余；灭魏，斩首十三万人以上； 败赵，斩首四十五万人多。这都还是重点概括的记载，那些杀人十万以下的，史 家就忽略不记了。 　　从以上的血腥记录中，不难看出逆侯的无比巨大的黑暗阴影，与其说是秦王 嬴政还不如说是逆侯暗地里统一了天下六国。秦始皇建立秦王朝前后的所有暴政 都是多多少少受到了大魔头逆侯的操纵和唆使的。 　　秦王朝只维持了十多年，到了秦二世时被推翻，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老早 南提倡的那种尽杀天下人以绝后患的主张似也不无道理。但是，天下人的头颅果 真杀得光吗？可能老谋深算的逆侯自己对这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6.传承：永垂不朽 　　秦始皇建立统一王朝后，除了继续劳民伤财奴役人民外，还做过遭历代责骂 的另一件大事，即著名的“焚书坑儒”。 　　之所以要焚书坑儒，最重要的“不得外传”的原因，是背后指使的逆侯要想 找到并销毁那本房子和弟子们呕心沥血编写的、并已在残存的中原法师业内悄悄 传阅开来的重要著作《法性》，那是长长黑夜里的一张明灯。 　　房子隐遁而去多年后，当逆侯探知房子在塞外的大山深处编纂一本法术专著 时，它终于明白了房子为何愿意忍辱负重退出过问中原两界之事而不再和它在战 场上一争高低了——房子是个深谋远虑的战略家，他要赢得时间，在有生之年做 一件最有意义并具有最大效用发挥正义的千秋事项，来破坏乃至推翻它逆侯今后 几百上千年的邪恶霸业。 　　《法性》才是房子创造的最最智慧最最永恒最令邪鬼恶魔惧怕最得世道人心 的法术和法器。 　　逆侯殚精竭虑试图通过焚书坑儒以期彻底销毁《法性》的所有刻本，它得逞 了吗？ 　　中国有些成语要从字眼的反面来理解才能得到正确的解答，比如说“道高一 尺，魔高一丈”，其中的魔道意义看似有了对换；又比如，“天网恢恢，疏而不 漏”，也可理解成，一部《法性》这样的伟大著作，注定会从秦王和逆侯所策动 和编织的禁书焚书的“恢恢天网”中疏漏传播出去的。 　　还要提一点，基于以上的假设，自那个悲剧时代以后，在中国，几乎所有的 好法师，虽然发展到了“江湖状态”他们的门派广大林立，各执所能，意气勿投， 甚至于干戈相见，但归根结底，他们都集体自认是房子的徒子徒孙。还有相当一 部分的坏法师，也因为敬畏，或者的确也得到某种法术法理上的启发承接，而自 愿奉房子为他们的正宗祖师爷。 　　在这些个意义上，房子永垂不朽！ ※※※※※※※※※※※※※※※※※※※※※※※※※※※※※※※※※※※ 本期编辑：紫弦 本期校对：自如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Ｙａｗｌ、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ＩＳＳＮ　１０８１－９２０７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8.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