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5/06(第三七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inyusi.us            ※ ※※※※※※※※※※※※※※※※※※※※※※※※※※※※※※※※※※※                  § 【卷首诗】            §      雨季 蜗牛                  § 尤其拉:雨季 蜗牛        §      ·尤其拉·                  § 【牛肆】             § 突如其来的雨水,淋湿了夏季。                  § 星光满地,润进泥土。 蔚蓝海岸:荷花姑娘        § 蜗牛们在水中滑行,往高处, 静言:公元一六三〇        § 犹如一次攀援的马拉松。 周宏:莫把流氓当文盲       § 这寂静中的疯狂,也许是莽撞,                  § 在窗棂间、光亮的瓷砖、高高的电线杆上。 【丝露集】            § 留下它们空灵的躯壳,                  § 以及那壳里不知所踪的肉身。 董剑华:城市里的狗        § 那一夜,他们都在想什么? 尤其拉:三个小故事        § 为何如此激动?                  § 在风和日丽的午间, 【网里乾坤】           § 它们轻轻粘在时光截止断面上,                  § 早已抽身而去,无声无息。 方舟子:志愿军“冰雕连”的真相  § 就如那夜的星光,悄然隐没。 王庆民:《将军的卫士》      §                  § 【网萃】             §                  § 王先鞭:父亲(五十一、五十二)  §                  § 【网讯】∽∽∽∽∽∽∽∽∽∽∽∽∽∽∽∽∽∽∽∽∽∽∽∽∽∽∽∽∽∽∽ ◆ 新镜像点:https://xinyusi.cc 【牛肆】∽∽∽∽∽∽∽∽∽∽∽∽∽∽∽∽∽∽∽∽∽∽∽∽∽∽∽∽∽∽∽ ◆              荷花姑娘   ·蔚蓝海岸·   据报道,在中国严格执行独生子女政策的30年里,许多家庭被迫抛弃婴儿, 政府曾将数以万计的幼童送给海外家庭收养。现在,中国政府将不再允许大多数 外国家庭收养来自中国的孩子,并称这个做法符合全球趋势。   我想起了我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人和事。   大约是在94年左右吧,我曾经在重庆大坪逛百盛商场的时候,看到了一对西 方洋人夫妇抱着一个中国女孩。打过招呼后,洋妈妈非常高兴地打开包裹的中国 红衣被,给我看她的宝宝。女孩可能1岁左右,由于营养不良,小孩面黄肌瘦, 头发稀疏发黄,不会说话;打开包被后,商场里的亮光有点儿刺眼,她咿呀小声 地哭了。洋妈妈告诉我说,这是他们收养的孩子,名字叫Lily,荷花。我忘记了 他们是哪个国家来的了。他们夫妇也非常吃惊,遇到了我会讲英语,她把她的买 皮鞋的优惠券给了我,她说没有她合适的鞋子。但愿荷花姑娘,今年也大概有30 岁了的她,也曾娇艳地盛开过,在银河系地球这颗温暖的星球上……我还记得, 这对夫妇说,他们去看了自贡恐龙化石。   2013年的春节期间,我们受邀去了甘城的一个小学观看表演庆祝春节。小朋 友们载歌载舞地在台上表演,有一个节目是一个10岁左右的华人女孩表演舞蹈, 她穿着红旗袍,头发高高的扎起,配上彩色丝带,好漂亮。她的上唇有兔唇后的 手术痕迹,但一点也不影响她的表演和带给大家的欢乐。表演完后,她蹦蹦跳跳 地跑下台来,扑在爸爸妈妈的怀抱里。爸爸是警察,还穿着上班的制服,估计是 偷闲来看闺女的表演,妈妈是个胖胖的白人妇女,一家人又是亲亲又是抱抱的, 尽享天伦之乐。节目完了以后就是抽奖了,结果我抽中了一等奖是个粉红色的烤 蛋糕机和蛋糕磨具。哇,太开心了!   2015年儿子生病住院时,遇到了一个照顾儿子的护士,她是漂亮的俄罗斯 人,名字我还记得叫棠雅。她知道我是中国人后,非常高兴,说她的养子也是中 国人,读高中了,姓Wei,我听不明白姓是啥,她就写给我看了。她给我看了他 们的全家福照片,养子在正中间C位,旁边是两个哥哥和姐姐,爸爸妈妈在外边, 一家人7口,满面笑容。棠雅邀请我们去她家玩,好陪她儿子说中文,她说她儿 子的中文基本不会了。可是,我们那时忙于工作和带娃,就没有去他们家。只留 下了棠雅和我们的合影和美好记忆。   人间有爱,人间值得! ◆              公元一六三〇   ·静言·   从《北京法源寺》的神龙活现,到《功到雄奇即罪名》的荡气回肠,再到 《刀俎》的冷眼旁观,文学大家们似乎都躲不掉一个人的纠缠,他就是袁崇焕。   这也引起很多人的好奇:“袁崇焕到底是什么人?”可普通人实在只能靠有 限的知识和无限的想像去满足自己的这种好奇心,好在爱因斯坦说过:“想像力 比知识更重要”,这让我的想像变得理直气壮。   袁崇焕是明朝的大将,后金的努尔哈赤被他打败,伤重而亡,这对当时被一 片悲观、软弱情绪笼罩的明朝来说,真可谓是黑暗中的一道光,虽然也可以说这 是一道回光,这光未必多亮,但确实持久,一直照耀到了现在。让人试图循着这 道光去思索人世间的是是非非。   在现代人看来袁崇焕的故事是一个非常矛盾的故事,因为袁崇焕几乎等于拯 救了明朝,也拯救了崇祯,那崇祯为什么还要在当上皇帝三年八个月将袁崇焕杀 害?在这个追问中不禁让人产生了无限的联想,让一代代的思想者们都乐意陷入 其中,试图给出自己智慧的答案……   小的时候,在村子后面一座高高的土坡上还有灌溉的水电站,常常会去玩, 因为可以站得很高、看得很远,整个村落都看得一清二楚。那里的房屋是青砖砌 成的,像已经很多很多年,却不觉得特别陈旧,只是有一种厚重的感觉。青砖屋 连成一排大约有五间的样子,朝西的那一面正对着一条马路,这条路是后庄村子 通往集市的道路之一,平时走的人不太多,可赶集的时候也人来人往,算是一条 挺重要的路,所以在以前不富裕的情况下,这条道路上也浅浅地铺了些碎石子, 下雨的时候不至于变成一条泥泞的路。   青砖屋虽正对着那条石子路,可在房屋和石子路中间隔着一座灌溉用的蓄水 池,水池不大不小,是四四方方的,大概有三十米宽,却很深,只有池底部是水 泥砌成,两边都是土坡,长满了各种说不出名字的野草,就像一个天然的大池塘。   夏天的时候常常会去那里抓鱼抓虾,傍晚的时候,夕阳会照在青砖房窗户的 玻璃上,那红色的阳光会被反射,照在水池边的孩童身上,有时会不小心晃着孩 童们的眼睛,不知道谁是那第一个调皮的孩子,望着那不远处的、闪着红色夕阳 光的玻璃,再看看脚边那充满质感的灰岩石子,不由激发起挑战自己投射技能的 愿望,顺手捡起一颗石子,甩手扔向那远处刺眼的玻璃,看自己的徒手击发的本 领。   从此以后,不断有人会过来挑战自己的本领,青砖房窗户的玻璃便再没有完 整过。偶尔也会闪出一个蜗居在内的孤寡老人,冲着顽皮的孩子大骂一通,孩子 们便一哄而散。   过去三十年是有了,现在想起来自己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愧疚,只是觉得有点 可惜,那么好的玻璃,就这样碎掉了。感觉袁督师就有点像那青砖房的玻璃,因 为公共的东西在有些社会里是很难有好下场的。   明朝是谁的?明朝其实是朱家的,并不是汉人的,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皇帝 家的私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虽然所有人都隐隐觉得别扭,但想要冲破这 一切,却是不容易的,换谁还不是一样?因为皇帝总是天经地义的。   明朝既然是一个人的天下,那天下人除了皇帝,其他人就全都是无产阶级, 明朝社会就是一个纯度很高的无产阶级社会,其实和现在的社会很像。这是藏在 中国人内部的一个恶疮。现在不时还能听到有些“官”在说:“中国没有什么是 私有的,全都是国家的!”“你骑的电动车不是你的,是国家的!”。一个社区 工作人员,居然也敢拿孩子做为威胁家长的“软肋”,这要是在一个法治的国家, 这种人如果不自行了断,估计也要身败名裂、牢底坐穿。   那这片土地上的人为什么要受有这么多的苦难?我愿意给出自己的答案:那 就是虚假的公有制。那有什么公有制,公有制就是伪概念,这个世界总是由人来 决定的,公有制还不由某个人决定的?虚假的公有制就是那万恶之源,就是那毒 疮。   如果都是所谓的公有,那财产就是自上而下的分配,权力自然是自上而下的 下流,那奴役、荒谬、野蛮、谄上骄下,各种荒诞、怪异现象的出现也会自然而 然。   如果是私有制,那每一个人都有独立的人格,有产阶级选出来一个人,帮忙 协调这一切,那自然要接受有产阶级的监督,那自然而然的也就会产生财产公开、 接受质询、平民化,法律也会有陪审团等等现象的出现。   当然这一定是个很复杂、很曲折、需要很多有智慧的人去努力才能实现的过 程,但所有的一切总得有个开始,不是吗?   在无私产观念的贫穷社会里,人们对公产的态度起码是冷漠的,明朝人认为 袁崇焕是满族的,满族的人认为他是明朝的,老百姓认为他是官,当官的认为他 是不识时务的另类,皇帝则认为他是一个自作主张、不好管的将军。所以当他走 上柴市口,泱泱大众只剩下一双双冷漠的眼晴,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因为他们从 来没有拥有过什么,从来也没有过独立的人格,一切还不曾启蒙。袁崇焕遇见的 其实都是乞丐,而且是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乞丐。不但他遇见的是乞丐,古往今 来,似乎都是这样,所以这几千年的留下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冰冷。   可袁督师并不在乎了,他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很 难有一种说法能说服所有人,也许只能让艺术来解释这一切了。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              莫把流氓当文盲   ·周宏·   徐晋如在他的诗词课堂里感慨:“这样的一位文盲居然成为文化名人!”他 列出的证据看上去有四个,其实只能算一个,就是那位名人写的四首小“诗”:   第一首   六合烟尘隔洪波,云水三千何谓我。   惟余一念曰慈悲,芒鞋葛杖上普陀。   第二首   万古觉悟在菩提,众心聚合即成佛。   安得深宵善念动,一枚星光落普陀。   第三首   夏雨蒙蒙走群山,为寻永定过龙岩。   客家万里留土楼,世界今日识遗产。   第四首   本为望海筑此楼,岂料远近皆望楼。   风晨雨夕独登楼,方知何处是泰州。   最后狠批这位名人的时候,就跟指责叶嘉莹不懂他们的“以音通假”那样以 “著名学者”代之做了个不点名的“批评”。你不去搜一下,都不知道他是不是 在那里仰面唾天。去搜一下才知道原来他在那骂余秋雨呢。   余秋雨该不该骂呢?该,活该!谁叫他那么恬不知耻,以青年导师自居,高 调推出他那个狗屁不通的余之“诗”,污染了环境还不自知。不过,他是不懂诗, 而不是不识字,骂他“文盲”?咋的,你扫盲的时候还顺带着去教大字识不了几 个的文盲作诗填词啊?作诗填词真的像徐老师夹带私货时吹嘘的凭几个动画10分 钟就可跨过声律门槛那样简单?就这道声律门槛绊倒了多少踩跷人?举谁的例子 都不如举徐老师的例子更有说服力。例如:   徐老师传授错误的诗词知识“为什么七言的句子绝对不会出现三平尾”时, 就彻底瘫倒在了近体诗声律门槛上了。他煞有其事地用一边打拍子一边吟唱的方 式,让你感觉三平尾在五言的句子里问题不大,而在七言的句子里就会给你尾大 不掉的感觉。五言的句子他选择的是“月燕辞江楼”,七言的句子他把“一弦一 柱思华年”改成“一弦一柱悲华年”,为什么要改呢?难道没有现成的三平尾的 七言句吗?现在我举几个现成的三平尾的七言句子:“忽闻水上琵琶声”、“十 三学得琵琶成”、“五陵年少争缠头”……李商隐的也有:“阴风惨澹天王旗”、 “汝从事愈宜为辞”、“谗之天子言其私”、“先时已入人肝脾”、“今无其器 存其辞”……这么做就是要让你自己产生这个错觉:好像三平尾的七言句子真的 找不到哎,要不然徐老师咋不去找个现成的。这样你才会彻底丢掉理性,跟着他 的感觉走,把一大筐的错误高高兴兴带回家。其实关于“三平尾”的正确知识是: 近体诗以“三平尾”(又名三平调)为大忌,而古体诗不忌。故不论五言、七言, 只要是古体诗,三平尾的五言句、七言句皆屡见不鲜,而在近体诗里则极为罕见, 正因为此才有人将三平调视为划分古、近体诗的一个标志,除此之外还有一句之 内前后词平仄相间,一联之内上下句平仄相对,两联之间相邻两句平仄相黏…… 这些都是入门的常识,徐老师好像没有全部搞清楚。否则他在讲三平尾在五言的 句子里问题不大时就不应该举“月燕辞江楼”句,讲三平尾在七言的句子里会给 你尾大不掉的感觉时去涂改“一弦一柱思华年”。前者出自李白的古体诗《江上 怀秋》,后者出自李商隐的七律《锦瑟》。换句话说,他没有能力鉴定李白的 《江上怀秋》是近体诗还是古体诗。   徐晋如不懂近体诗声律入门常识还表现在他盲目跟风论证王之涣《登鹳雀楼》 诗中的“白日”为何不是“红日”时别出心裁从声律角度发现在该诗里,“白日” 比“红日”更和谐,不但偏离了“他当时看到的就是白日嘛”这个正确轨道,竟 一头栽倒在不知首字可平可仄这个不甚高的门槛上。他说:你要会写诗你就知道 为什么要用白日依山尽……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个声韵上的和谐,白日两个入声 字,仄仄平平仄,第二句平平仄仄平,这样声韵上是和谐的,如果你改成红日…… 上句和下句的第一个字都用了平声,这样就显得听起来有一点头重脚轻……作为 盛唐时期的一位非常了得的诗人王之涣,他的声音上的敏感度一定是要比不会写 诗的人要强得多——可能他没读过“大将军出战,白日暗榆关”,否则,根据他 那个听起来头重脚轻的声韵理论来判断,他早就一拍大腿,再贴上一嘴:这里的 “白日”应该是“红日”,入声的白字改成平声的红字,与出句首字仄声的大字, 声韵更和谐。王昌龄,王倡伶,你唱的诗再多也比不上王之涣啊,因为你不会写 诗,声音上的敏感度比会写诗的现世诗人词人徐晋如差多了!   徐晋如不读诗就敢论诗的执着精神还体现在他对“人间”一词的深度解构上。 他在讲王国维《人间词话》的人间是怎么来的时候说:这个“人间”是一个日本 词,就是人类、人生的意思。他的根据竟然是周作人给鲁迅的绝交信里用过的那 个“人间”: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他这般操作给人的感觉,是不是他的大脑神 经长在了屁股上?王国维的“人间”跟周作人的“人间”有几毛钱关系?王国维 会接受徐晋如抑或周作人之流的“人间是一个日本词”的人间观吗?王国维没读 过“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没读过“流水落花春 去也,天上人间”“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 间无数”?没读过“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桃花流水窅然去,别 有天地非人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人间”怎么就变成了 一个日本词?单凭周作人夫妇为了让老大净身出户捏造的一个谣言?徐晋如谈王 国维《人间词话》的人间是怎么来的,给人的感觉就是在过一把造谣传谣的瘾。 这样的人可能不是文盲,但很可能是一个流氓。流氓跟文盲不同的是,他不会揣 着明白装糊涂,只会端着浆糊充面糊,明知无能偏要装大神,其危害性远在文盲 之上。余秋雨算一个,徐晋如亦然。 【丝露集】∽∽∽∽∽∽∽∽∽∽∽∽∽∽∽∽∽∽∽∽∽∽∽∽∽∽∽∽∽∽ ◆             城市里的狗   ·董剑华·   比起乡下狗灰头土脸、浑身精瘦,三五成群整天山上沟里乱窜的样子,如今 的城市狗要优雅从容得多。   城里的狗出门往往很讲究。身披小背心,脚蹬小脚套,项戴一个圈,尾扎一 个辫,狗模狗样才能出场。铲屎官手执月牙铲,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很多成年狗 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出入还备有专车、轮椅等座驾,主人小心翼翼地推着走。 路人往往习惯性朝车内瞅瞅,下意识想看看座位上小孩子的面目,却总被蜷缩一 团狗头狗脑的架势惊掉了下巴。   这些城市狗族,在大马路上撒欢追撵。或撩逗过往的妇孺,扯扯衣角舔舔大 腿;或绕着主人兜圈,直立身躯前爪作揖献媚;或三三两两追尾,大“嗅”恩爱。 即使形单影只时,也不放过路旁的路灯和大树,总会翘起一条后腿,在其下撒泡 尿宣示宣示。   这些狗也许平日吃香喝辣,脑子便很灵光,除了撒娇献媚,还会走城市道路 上的斑马线,看红绿灯,避开汹涌的车流。这些本领可能是无数先驱教导的结果, 耳濡目染遗传下来,进化了的。   城市狗族地位普遍提升,被主人当街一声长一声短地喊“儿子”“闺女”, 俨然家庭成员般亲昵。少见多怪的路人时常被他们喊得发蒙发抖,浑身鸡皮疙瘩, 不知如何是好。豪华狗窝阔气舒适自不必说,好事的主人还把“儿子”“姑娘” 的一日家常,乃至识字算数,甚或与主人斗智斗勇的场景拍成短视频,上传到无 所不能的各大视频网站,进行圈粉挣钱,竟然换回不少“狗粮”。“妈妈”乐不 可支逢人就夸自家狗子“财富自由,经济独立了”。至此,这狗白天想吃啥就能 吃啥,晚上想住哪儿就能住哪儿,待遇让一众小民隔着屏幕看得牙根痒痒,直呼 “活得不如*”。   至于狗子吃得太好难消化闹肚子,当街拉屎丢丑等糗事,让路人极度不适, 掩鼻侧目急急而过的情形,主人普遍有颗强大的包容心,对此习以为常。讲究的, 立马铲干净再走;不讲究的,视而不见继续跟班向前。   城市狗难免城市病,那就是不自由加孤独。因为城里人扎堆的缘故,城市管 理部门对狗的限制也就多,害怕狗突然撒野,冲撞人群。因此,城市狗出门得由 主人拿绳牵着,还得戴上嘴套,这让养尊处优惯了的狗们老大的不自在,主人往 往都是牵了一段,见无警情,就解套撒手任其自由了。若主人上班、上学或谈生 意去了,狗们只能宅家里,隔着明亮的大窗玻璃眼巴巴出神,像个怨妇似的, “我怎么又成了看门狗呢?”   限制多了、寂寞惯了,城市里的狗就学会隐忍,犬吠之声就很少发生,“狂 犬吠日”更是遥远往事。   如今,城市马路上很少看到可怜兮兮的流浪狗,一则是城市管理越来越规范, 流浪狗被及时清理,没了适生空间;二来城市养狗人对狗的重视,也杜绝了流浪 狗产生的源头。这些有了主人的狗,便依仗着主人的势头,在城市里大摇大摆、 过街入巷,成为城市的一部分。   随着城市狗族越来越壮大,金毛、边牧、拉布拉多、泰迪、吉娃娃……大大 小小、形形色色,压马路、遛街道成为日常。也不知是它在陪伴主人,还是主人 在陪伴它。此情景,喜欢的,甚为欣喜;不喜欢的,甚为担忧。   可这又能怎样呢?好比人,有招大众喜欢的英雄明星,也有人人怨恨的坏蛋 无赖,爱呀恨呀之余,他们还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这就是城市狗,相比被打骂为日常的乡野之狗,他们的确高贵得多。 ◆             三个小故事   ·尤其拉·   1#   她说她的牙齿麻的。   人们都当这是一个笑话。   她逢人就说自己的左边牙齿周围阵阵发麻,简直受不了。   “晚上根本就没办法睡觉。”   她说:“我想早点去死。”   丈夫开车送她去医院检查,数十次之多。   检查的文件有一堆,拍片以及很多人怀疑这种发麻是心理作用导致的。   那天,人们围坐在酒席桌前谈论着。   她跟身边的人说自己面部发麻,简直不是人可以忍受的。   那个人劝他,说这种小毛病每个人都有,不值得说。   他的弟弟开玩笑说,这点小毛病也好意思说,忍忍就过去了。   然后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结果大家都笑了。   她面无表情,手捂着半边脸,很痛苦的表情。   周围的人没有一点兴趣,就转到别的话题了。   她四处打电话告诉自己的病情,妹妹、姐姐、甚至是妹夫。   当她觉得自己可以和别人说,并得到任何同情的声音,她就会像一个求救的 动物一样不停地祈求别人关心她的病情。   但是,治疗和聊天都没有任何起色。   她绝望了。   因为他每次打电话给人,大家都当是一个笑话嘲笑她,甚至有时故意不接她 的电话。   最后她选择了自杀。   她告诉所有人她想自杀,仿佛是一种通知。   她说:“谁想受就受去。我可不想。”   那天早上,一切都照旧,人们上班的上班,带孩子的带孩子,睡觉的睡觉。   她在房间里,用一根布条绑在高高的窗户上。   然后,把自己的脖子套上去,踢开凳子。   走了。   2#   在门前,有一条很宽的马路。   他就住在马路边,是他的自建房。   出门的时候,看见马路混凝土路面的接缝处烂掉了,一边隆起,一边是一个 很宽的缝。   夜晚,他会听到汽车开过门口,咣当的声音,尤其睡觉的时候,特别烦人。   那隆起的是一些沥青垃圾,时间久了很光滑,乌黑发亮的。   早上,他找来一个撬棍去插那个包包,然后拨进那个很宽的缝里。   路边的行人奇怪地看着他,他都没理。   他找来一些水泥和碎石块搅合在一起,把那个缝填了,真是很完美。   他一抬眼在五米处的地方又有一个破损的道路,那些水泥路面都碎了,看上 去很难看。   但这是村里的路,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他觉得他有一种忍不住去修复的 冲动。   他找到村委,想和人说说这事,但村里的干部都不理他,说这种事完全可以 毫不在意,况且,这不是村里的义务,能有条路走就很好了,修路这种事,没钱 搞。   夜里,他在床上听到那个破路在发出低沉的哀鸣,就像在提醒他什么似的。   这真是烦人。   他想,要是一个老板肯出钱,我愿意免费把这整条路都补补,人们开车在这 条路上行驶的时候,会没有任何事情可担心的。   他觉得这样的老板,就住在这条路的边上,厂房林立,厂门口车进车出,都 很有钱的老板。   他们一定愿意出材料钱,让我把所有的路都修整的没有任何毛病,司机的轮 胎也可以用久一些,省下很多钱。   他迷迷糊糊地想,然后就睡了。   3#   他在厨房里做菜。   门口的妻子正在大发脾气,骂骂咧咧。   她有一对很大的眼睛、长头发、鼻子带钩。穿一身咖啡色的套装,显得很干 练。   她正在洗衣机边发作,洗衣机发出很大的咣当的声音,就像某种突如其来的 挑逗。   衣服才放进去漂洗,就在里面晃荡起来,简直叫人生气。   “晚点我就要去打牌,这垃圾什么时候才洗的完。”   她说给厨房的丈夫听,可一点回声也没有。   她走进厨房,冲他吼:“你去看洗衣机咋了,我觉得是发疯了。”   “是你疯了吧?我不是告诉你洗衣机的脚要对齐放平吗?”   “你啥时候说的?见鬼了,这不是你做的事吗?”   “我昨晚上床前就说洗衣机有毛病,本来计划早上来修的,我不是说我来修 吗?”   “那你修了吗?你没你听到洗衣机这么大的声音吗?刚刚。”   “我没听到,我在煎鱼,锅里的油滋滋响。”   “成天就知道吃,几点钟?饭点还远着呢。”   丈夫脸色满是委屈,他用一把小铲把一条鱼翻了个面,热油突然发出很大的 声音,又像是鱼的撕心裂肺的叫声。   丈夫在处理鱼,好在午饭时做一个鲜香的酸菜鱼。 【网里乾坤】∽∽∽∽∽∽∽∽∽∽∽∽∽∽∽∽∽∽∽∽∽∽∽∽∽∽∽∽∽ ◆          志愿军“冰雕连”的真相   ·方舟子·   电影《长津湖》有这样一个镜头:美军陆战一师撤退时经过志愿军的阵地, 发现整连的志愿军士兵都被冻死了。美军师长史密斯将军很感动,向这些志愿军 的尸体行了一个军礼。这就是“冰雕连”的故事。   《长津湖》的这个情节完全是胡编的。在美军撤退时,史密斯将军并没有跟 着大部队行军一步一步往后退。他和师部其他人先坐飞机飞走,到新南港建了指 挥部指挥撤离。史密斯将军在长津湖战役中多次到前线,都是坐飞机来来回回, 从没有跟着大部队走,不可能在路上看到志愿军的尸体。   是不是别的美军军官这么干,夸大成是师长干的?这也不可能。美军是沿着 公路行军撤退的,而志愿军的阵地都在公路两旁的高地上。即使有阵地上的志愿 军都被冻死了,美军在公路上也看不到。美军军史的记载从来没有说他们看到了 很多志愿军的尸体,整个连全部都冻死了。这完全是中国军方单方面的说法。   中国军方的说法是,在长津湖战役中,总共出现三个“冰雕连”。其中最著 名的是180团2连整个连都冻死了。这是《长津湖》冰雕连的原型。在《长津湖》 之前,中国还有别的文艺作品也表现过这个冰雕连。按照中国军方的说法,180 团2连当时负责1081高地。1081高地是美军撤退必经的一个要塞,所以美军就派 兵去攻打1081高地,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的抵抗。他们上了这个高地,发现整个 阵地的志愿军全部都冻死了。   这完全是胡编出来的。美军对那次攻打1081高地有很详细的记载。他们派了 一个营(三个连)去攻打1081高地,A连从东面主攻,B连从西面协攻,C连在后 面打掩护。准备在1950年12月8日凌晨开始行动。按照美军的惯例,在进攻之前 会先派飞机、大炮去轰炸志愿军的阵地。但是,那一天凌晨遇到了暴风雪,能见 度非常低,飞机、大炮用不上,只能由步兵自己去打。   由于风雪很大,而且地形很复杂,所以行军的速度非常慢。但是也因为有暴 风雪的掩护,能见度非常低,阵地上的志愿军没有注意到美军打上来了。协助的 B连攻占的第一个志愿军的阵地,是一个很大的掩体。他们打进去以后发现志愿 军在煮米饭吃,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经过短暂的、激烈的战斗,里面的志愿军 或者被打死,或者跑掉了。因为那个阵地的掩体非常大,美军认为可能是志愿军 的一个指挥部。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来,志愿军的军官并不是像士兵那样要啃冻土 豆,他们有米饭,而且可以在阵地里煮米饭吃。   主攻的A连打到志愿军的第一个阵地时,志愿军也没有察觉到,基本上没能 组织抵抗。美方的说法,唯一有效的抵抗是有一挺机枪,但是很快就被清除掉了。 美军打下了第一个阵地以后,天已经黑了,而且暴风雪也停了。这就意味着等到 天亮以后就可以按常规派飞机、大炮轰炸。所以他们就暂时停止了行动,要等到 第二天再去清除其他的阵地。他们发现,志愿军已经构建出了一个成系统的阵地, 掩体不少,要挨个挨个去清除。当天晚上半夜的时候,志愿军发起了反攻,试图 把丢掉的阵地夺回去,被美军打退。   等到第二天(9日)凌晨天亮了,美军先用飞机、大炮一顿狂轰滥炸,再挨 个挨个去攻占剩下的阵地。这次遭到了激烈的抵抗。志愿军全部阵亡。美军伤亡 也不小,其中伤亡最大的是主攻的A连。它本来有223个人,减员一半。不过,减 员主要是冻伤,因为碰到了暴风雪,真正的伤亡其实不是很多。   按美军的说法,他们清理阵地时点了一下,总共有530具志愿军尸体。按中 国军方的说法,当时守1081高地的是一个连和一个排。一个连就是180团2连,另 外还有180团3连的一个排。这一个连、一个排全部都阵亡了。美军说有530具尸 体,显得多了一些,有可能清点的尸体数目有误,也可能有夸大。但不管怎么样, 当时守1081阵地的志愿军全部阵亡了。据说有一个副班长逃跑了,是还没战斗就 害怕跑掉了,守阵地的则全部阵亡。所以,中国志愿军不知道当时战斗的经过。 而且,180团在长津湖战役中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就剩20多个人。所以其实中国 军方不了解这个团发生的情况。   对这次1081高地的战斗的情况,一开始中国军方并没有说那里的守军全部冻 死。一开始的说法是,这些志愿军的官兵跟敌人反复地厮杀,最后全部壮烈牺牲。 后来美军撤走了,志愿军去清理阵地、掩埋尸体,说这些志愿军是战死的。说有 的志愿军尸体的手上还握着刺刀,刺刀上见血。也就是说,拼了刺刀的。还说有 的志愿军的尸体是跟敌人的尸体纠缠在一起。还有的说,有的尸体手上有十几个 手榴弹的线圈。还说志愿军这边的子弹几乎全部都打光了,就剩几个弹夹里头还 有几颗子弹。手榴弹也全部都用完了。   所以,中国军方认为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守卫的志愿军全部壮烈牺牲。但是, 整个阵地被端掉了,不管多么激烈的战斗,说起来还是长敌人的威风。可能是因 为这个原因,后来说法就变了,变成了整个阵地的官兵全部冻死了,怪罪给老天 爷了,好像显得比较有面子。但是我们跟美军的记载对照就知道,这是编出来的。   另外的两个冰雕连的情况是真是假?我们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们跟美军没有 接触,所以就没法从美军的记录里头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因为这两个冰 雕连中国军方一开始就说他们是全部都冻死了,没有改过口,所以很可能是真的 冻死的。长津湖战役有很多志愿军官兵冻死。整个连冻死,也不奇怪。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第一,是遇到了极端的天气,零下30~40度。第二, 是因为补给出了问题。志愿军士兵衣服很单薄,甚至连棉衣都没有,遇到极端的 天气就有很多人被冻死。这是一个悲剧,是因为补给出了问题导致的悲剧,并不 是什么英雄的壮举。去歌颂很多人被冻死,说是什么“冰雪雄魂”,是很搞笑的 一件事。这是中国传统的把丧事当喜事办的很离谱的做法。而且可能也觉得这么 做很心虚,所以还要编造敌人的军官被这些冻死的中国士兵感动、行军礼,想通 过敌军的尊重来反映我军的英勇。但都是编出来的,跟常识、常理都不符。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些士兵冻死是很大的悲剧,是无谓的牺牲。罗昌平把 “冰雕连”说成是“沙雕连”,有一些过分。那些士兵被冻死,不是他们自己的 选择。他们去当炮灰,由于补给不行被冻死了,并不是他们愿意这样干,是被逼 的。所以,这也算不上是什么“沙雕”的行为,把悲剧说成是“沙雕”,是过分 了。但是,仅仅因为他把冰雕连改说成“沙雕连”,就把他抓了判刑,就更过分 了。这就是“以言治罪”,实际上就是在搞文字狱。   2021.11.17.录制   2024.3.9.整理 ◆      《将军的卫士》:抗战英雄在战争之外的屈辱与苦难   ·王庆民·   近日,我观看了反映国军抗战英雄唐梦龙战后经历和晚年境遇的纪录片《将 军的卫士》。对于这部纪录片及反映的历史与现实,我也有些话颇想说一说。   纪录片的主人公唐梦龙,曾是国军名将宋希濂的卫兵。1937年卢沟桥事变, 唐梦龙为抵抗日寇、保家卫国而参加国军。唐梦龙和宋将军及其他战友一起,从 1937年到1945年,经历了残酷的抗日战争,还在战争中负伤,以血肉保卫了国家 民族。战后,又随宋希濂前往新疆。唐梦龙及与他一样的数百万国军官兵,作为 战胜国劳苦功高的英雄,为国人(乃至整个世界反法西斯阵营人民)敬仰,也正 有着光明的前程。   但之后,国共内战爆发,仅仅四年,中共军队就击败国军,宋希濂也在大西 南被中共俘虏。而复员回乡的唐梦龙,以及他的妻子和儿女,就在中共建政后、 毛时代的约三十年里,历经许多政治运动,尤其“文化大革命”的摧残。这也是 许多“解甲归田”甚至起义投共的国军官兵想不到的。   “换了人间”的“新中国”,是不认这些抗战英雄的。相反,这些国军 (“国民革命军”,也被称为“国民党军”,称呼哪个就看立场和角度了)官兵, 哪怕在抗日战争中劳苦功高,也还是“国民党反动派”。在毛时代,主旋律是讲 阶级斗争、反国民党统治,抗日根本不是功绩(毛时代不纪念抗战、不提南京大 屠杀,还支持日本反美),但身份是国民党/国民政府人士,那就是极大的罪过 (哪怕毛泽东自己也曾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时当过国民党高官)。   在1950年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许多辛亥革命和抗日战争英雄,被中共 处决。还有的被送往贫瘠落后之地“劳动改造”;反右运动,许多参加抗战的知 识分子被批判和流放;大饥荒期间,许多被劳改的(往往曾捱过日本侵华战争残 酷)的国军官兵、服务于国府且同样参与抗战的知识分子,饿死在流放地。之后 又有“四清运动”,将曾参加国民党的中共成员加以甄别和迫害。这些运动和灾 难,已经摧毁了大多数抗战功臣的人生前途、个人生活甚至生命。   唐梦龙侥幸的没有死于以上动荡,生还下来。可更残酷的“文化大革命”等 着他及其他国军幸存者。在中共都承认是“浩劫”的文革十年,唐梦龙和妻子等 家人被红卫兵批斗、殴打,他做红卫兵的邻里,不仅一直欺压他,甚至试图杀害 他。幸亏他逃到荒山躲避,靠家人偷偷送饭,才逃过一劫。到了晚年,唐梦龙夫 妇还心有余悸,唐家对前红卫兵恶邻也仍有惧怕。   唐梦龙的妻子,是共产党员,青年时是标准的“进步青年”,曾不顾家庭亲 族利益,为困难中的中共军队提供粮食和金钱。但文革中狂热的红卫兵同样没有 放过她,她被迫害的终生残疾,后半生以拐杖相伴。这样的境遇,同样是从刘少 奇邓小平等中共高干,到许多基层党员共同遭遇的悲剧。唐梦龙夫妇的遭遇,是 毛时代中国前国民党人和共产党人遭遇的缩影,是见证者和幸存者。   毛泽东时代的约三十年,抗战的国军官兵,如同在地狱里。许多人已经死去, 幸存者饱受屈辱,“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尊严丧尽,还要再 于其肉体和精神上“踏上一万只脚”。许多人就自杀了。唐梦龙夫妇也想过自杀。 只是他们看到还有孩子,不希望抛下年幼的孩子无人照看,才忍着苟活下去。   而他们,这些抗战军人,本应该被国人敬仰,在和平年代继续作为保卫民族 和建设国家的骨干,得到丰厚的报酬和生活照顾,时常披红挂彩在政府和学校讲 述抗战、享受无数鲜花和掌声。若是这样,他们会像撤到台湾的国军、作为盟友 的美军英军年老时一样,有优厚福利和专人照看。   但历史的各种巧合,必然和偶然、中国国内和国际局势的风云际会,改变了 中国人民的命运,也改变了这些抗战军人的命运,将他们推进了地狱,毁灭了他 们的尊严与荣誉,甚至做人的基本权利和名誉都被剥夺。他们的惊天功绩被完全 抹杀,还背上“国民党反动派”、“地主/剥削阶级”、“遭殃军(国共内战和 毛时代对中央军的蔑称)”等各种污名。   许多抗战军人和他们抗战中经历的事,许多思考和情感,即便拍摄一万部 《兄弟连》、《老枪》、《拯救大兵瑞恩》影片都用不完题材的、令人深刻思考 的、感人至深的真实故事,都随着他们被迫害的沉默寡言、疯癫、因病和年老失 能、死去,而永久淹没、灭失了。那些重要的战争遗物,也都毁坏了、遗失了。 就像唐梦龙获得的各种抗战荣誉证书、徽章,有的被抄家没收,有的埋藏地下而 腐坏。许多可与川军“死字旗”和广西学生军在木头所刻“终有一天让青天白日 旗飘扬在富士山头”比拟的珍贵抗战遗产文物,都被永久性和不可逆的毁坏了。   等到毛泽东死去、华国锋和邓小平相继上台,幸存的抗战军人,虽不再因其 国民党/国军身份受残酷迫害,却也并没有恢复荣誉。即便“平反”,也只是否 定了迫害,而非充分承认其抗战英雄的身份。之后,计划生育及其他恶政,也继 续摧残着抗战军人在内的中国人民(虽然整体迫害程度比毛时代低多了)。而贫 穷也困扰着这些抗战英雄及其家人。   还有一个重要背景,也在压抑着抗战军人及整个中华民族对抗战的记忆与追 思。1980-1990年代,是宣扬“中日友好”的年代。当时的日本,经济极为繁荣、 科技发达、国力强盛,人均GDP是中国的30倍以上,GDP总量也比中国多5倍以上。 那时的中国,因为贫穷、急需外国投资和技术,中共反苏联的需要等(毛时代对 日友好也是为反美反苏),都让中国走向对日亲善,且是以姑息日本右翼否认甚 至美化战争、参拜靖国神社等恶行实现的“中日友好”。日本二战头号战犯天皇 裕仁去世时,中国派遣高规格代表团吊唁。日本天皇明仁还在1992年访问中国, 受到热情接待。   这样的背景下,抗日战争、抗战军人,都被中共官方和中国民间低调对待。 面对潮水般涌入的日货、日本文化、日本人(包括日本游客、较高阶级且享受中 国“超国民待遇”的日本来华工作者),中国的抗战军人、中国抗战和日本屠杀 幸存者们,心里五味杂陈。就像一部抗日电影《围剿》中,那位因家人被杀、和 兄弟一起血战日军的村民二喜,晚年在与几十年前几乎同样破落的自家村庄里, 看到门前驶过的日产SUV,发呆迷惘。还有据一位旅居加拿大的中国媒体记者兼 作家回忆、在微博上所说,他认识的一位参加淞沪会战的国军老兵,1980年代看 见博览会日本国旗,直接昏倒在地(或是愤怒或是惊吓)。   虽然那时也有一些抗战宣传和记忆,如《血战台儿庄》等影片,但对抗战的 提及程度,远不及抗战极为重大的历史地位和影响,也不匹配中国人民抗战中的 巨大苦难。抗日战争、抗战英雄,都在现实面前沉寂了。许多抗战军人,也已步 入老年,纷纷地、默默地去世了。   而若对比侵略中国的日本军人战后境遇,中国抗战军人的遭遇和待遇更令人 唏嘘。虽然日本在1945年战败后一度经济崩坏、军人和平民贫困。许多作恶的军 人还一度面临被追责和审判的下场。但1950年朝鲜战争后,中(包括共产党和国 民党两方)美苏各方为拉拢日本放弃追责,美国全面扶植日本。日本在未消除军 国主义根底同时,经济迅速复苏,1960年代,包括参与侵略中国、在中国烧杀奸 淫的许多旧日本军人,已开始领取日本政府的“慰问金”。   那些活到1970年代及之后的旧日本军人,更是普遍获得不菲收入、享受到非 常优渥的生活条件。许多日本民众也把这些军人视为保卫国家、让日本战后重新 得到尊重的英雄。这从在菲律宾长期游击战、1974年才投降的小野田宽郎回到日 本时,得到日本民众持日本国旗夹道欢迎,就能看出。大多数侵华日军,晚年都 算物质丰富、生活幸福,患病和衰老往往有护理者照顾,也颇长寿,安享晚年。   两相对比,正义的中国军人,其不公和凄苦,更令人悲愤。这也让人对中国 和日本,究竟谁算是战胜国、谁才是战败国,产生深深的疑问。   第二次世界大战,被世界广泛认为是改变人类命运的决定性事件,它决定了 人类走向独立自由、和平繁荣,还是法西斯暴政、种族压迫、对人性的摧残。幸 运的是,在包括中国军人在内国际反法西斯阵营的勇敢奋战下,正义战胜了邪恶。 但中国抗战军人,作为开创人类新纪元、让人类走入有史以来最为文明、和平、 繁荣时代的功勋者,却没有享受到文明、和平、繁荣,反而处在野蛮残暴胜于战 争、贫乏落后恶于战前的环境中,饱经苦难和屈辱。   直到上世纪最后几年和21世纪初,江泽民和胡锦涛执政,因为多种原因,中 国才逐渐提及抗日战争,抗战老兵也得到一些关注和关怀。但这时,大多数抗战 老兵都已故去,活着的是少数。而到2010-2015年、抗战被更广泛关注、被强调 到崇高地位时,抗战老兵已百不存一,绝大多数都已长眠了。那些去世的抗战老 兵,境遇与唐梦龙大同小异,生前普遍是贫穷而屈辱的,也没有像唐梦龙那样看 到被国人普遍重新认可为民族英雄、国家功臣的那天。许多人还是含冤自杀的。 即便现在抗战纪念再隆重,也无法弥补已经发生的悲剧、已造成的后果,留下的 是永远的遗憾。   而这正是毛泽东时代中共所作所为的恶果。灭杀抗战国军的功绩(文革时, 甚至对中共自己抗日功绩也抹杀、中共抗战英雄也迫害,如指挥百团大战的彭德 怀、狼牙山五壮士幸存者,也没有逃过迫害)、残酷迫害抗战国军,在最应该宣 传抗日战争、褒扬抗战英雄的时期,毁掉了人与记忆。这样的损害,是永远无法 弥补的。   不仅唐梦龙这样的抗战老兵如此凄惨,抗日战争中各次屠杀都幸存者、“慰 安妇”幸存者、被强征的劳工幸存者等,也都在中共建政后遭遇许多次伤害,幸 存下来的也非常低调。他们的维权、向日本讨还公道的活动,还被中共官方压制。 到了中共官方支持维权时,绝大多数人已经去世,且幸存者仍然没有得到足够曝 光和关怀。而日本广岛、长崎原子弹受害者,却在全世界都得到关注、进行各种 演讲,相关团体还获得2024年诺贝尔和平奖。两相对比,又是中国才像战败国、 日本才是战胜国的现实。抗战幸存者们最遗憾的、最令人痛心的,就是其中绝大 多数人的记忆被湮灭于历史,没有保留和传承下来。   摧毁的,不只是宏大的民族和共同记忆,当然也包括每个具体的人的生活与 幸福。纪录片中唐梦龙回忆的文革中屡遭迫害的经历,实实在在的在损害着一个 人基本的尊严、肉体、精神。这些迫害也对其整个家庭及每个家庭成员,产生了 难以磨灭的影响,给当时年纪尚幼的唐梦龙子女留下有形无形的创伤和阴影。而 大环境和政治迫害促成的家庭长期的贫困、与邻里关系中的弱势,也困扰着唐梦 龙一家至今。   唐梦龙在抗战中不怕牺牲、奋勇杀敌、保卫国家。可之后几十年,他却连恶 邻都无法抵敌、对家人都无力保护,被欺凌只能忍耐、遇到危险只好躲避。经历 各种折辱,唐梦龙也从意气风发的将军卫士,变成低调谨慎的平民老人。但谈到 抗战、唱起国军抗战歌曲,仍然能看到他英雄的本色。对1949后的事,虽颇有保 留,但也勇敢的说了许多经历,没有麻木和丧失勇气。   晚年的唐梦龙,以及他已中年的儿子,在全国纪念抗战、唐梦龙被社会肯定 下,才鼓起勇气向当年欺凌他们的老红卫兵邻居讨说法。而老红卫兵的说辞,与 其他许多老红卫兵、告密者、作恶者一样,以文革那种环境的不得已来辩解。可 任何恶都是由具体的人参与和执行的,很多人还是积极主动参与,且即便只是执 行上面的意思,也有“平庸之恶”。他们或许也有不得已,可若原谅他们,又置 受害者于何地?若没了是非,社会道德更加败坏,善恶混淆下会有更多恶的滋生。   而唐梦龙一家境遇的变化,也是国家政策、大环境塑造和决定。撒旦般人物 在位那三十年,唐梦龙一家只能在绝望中挣扎,生死有命无力反抗,如案板鱼肉 任人宰割。邓时期虽柳暗花明、结束“贱民”待遇,却只能低调过日子,哪敢奢 求正义。等到新的时期,才算在精神和名誉上得到了肯定。每个个体都在利维坦 的威压与操控下,在大环境的塑造下,没有什么自主。各种伤害折磨、恐怖阴霾, 让人们在安全时也不敢反抗和争取权利。唐梦龙没有在1980年代“平反冤假错案” 时及时积极争取待遇和补偿,并不是他不愿意要,只是害怕毛时代那些卷土重来。 暴政的恐惧让人“主动”放弃权利,这本身就是暴政的罪恶。   虽然唐梦龙一家,在2013年之后,终于算是获得社会肯定、受到广泛尊重。 但柴米油盐和生老病死,许多琐事、俗事、家事,仍然在困扰着唐梦龙和他家人。 接受采访、观看阅兵,只有一时的欢欣,日常则是长久的落寞。家庭矛盾、久病 床前无孝子,同样发生在唐梦龙一家。伟大的人、不朽的功绩,也抵消不了这些 生活的困境。   而社会对于唐梦龙这样抗战老兵的关怀,几分真几分假、多少虚多少实,也 都在不定之中。唐梦龙女儿谈到去慈善机构求助被拒,就反映了抗战老兵的光环, 并不能带来多少实际帮助。中国,仍然是普遍贫穷、社会散沙状、公益组织尸位 素餐的。从中共高层到基层各种组织,各方的宣传,有多少真的是敬佩他抗日功 绩,又多少只是在利用他呢?   唐梦龙的功绩,是在抗日战争期间;而其所受的屈辱和苦难,却主要是在战 后几十年,是在战争之外。或者说,是抗战之外又一场战争,是连续不断的同胞 相残的悲剧,是掌握国家暴力机器一方对手无寸铁的同族同胞的单方面杀戮。这 比被敌人折磨、战死沙场,更加难以理解和接受。唐梦龙老人在晚年,拒绝佩戴 中共/中国中央军委给他的勋章,算是他最后的某种反抗,是以拒绝和“不合作” 来控诉那几十年不应一笔勾销的迫害与创伤。   2017年,唐梦龙走完了曲折的人生,告别了这给他赋予了崇高荣誉,也带来 过巨大苦难的人间。唐梦龙的家人,也继续生活在悲欢离合五味杂陈的俗世中。   唐梦龙是不幸的,他青年时遭遇日本侵华、山河破碎;在1949年后,又遭遇 了太多劫难、被同胞残害,晚年也并不算很幸福。但唐梦龙又是幸运的,因为还 有更多中国人、更多抗战军人更不幸,遭受更大的迫害和冤屈、更早的去世,以 及默默无闻的老去。唐梦龙毕竟活到了被政府和社会重新认可的时候,还得到了 采访和拍摄,说出了以前不敢说、说了也不能广为人知的肺腑之言,也算是给世 界留下了一些影像和记忆。   不仅唐梦龙,就在最近这几年,抗战老兵、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慰安妇” 幸存者等,基本都已去世,剩下的寥寥无几。一个时代的余音,本来还没到应该 结束的时候(因为还有许多尚无诉说的故事、尚待解决的问题、尚未实现的正 义),却已经不可逆转的走向永久静默。   感谢关怀抗战老兵的人们,抓住了飞逝时光中那个悲壮时代最后的、活的见 证,留下了影像和声音,让历史在过去后还被记住,让逝去的生命以另外的方式 永生。 【网萃】∽∽∽∽∽∽∽∽∽∽∽∽∽∽∽∽∽∽∽∽∽∽∽∽∽∽∽∽∽∽∽ ◆           父亲(五十一、五十二) ·王先鞭·   第五十一章   邹姑爷家人及岳父托孤   邹姑爷即邹志恒,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任两河耕区第四连指导员,朱 舟有任连长。当时两河耕区共分六个连队,第一连是桑树坪,第二连是梭山岩, 第三连是耳厢坪,第四连是双河,第五连是田塆,第六连是石人脚。当时,公社 将两河耕区的双河、星台耕区的当塆都确定为生产蔬菜的连队。当塆队离鱼塘角、 南桐、桃子凼稍近些,虽然还没有通公路,但派人去收挑粪、或偷挑粪都要近些, 双河队就没有这点优势了。种蔬菜的关键是需要大量氮肥,那时的所谓氮肥,就 是人粪、人尿,这是城镇近郊、工矿区的特产,几泡猪粪、牛粪是种不好蔬菜的。 即便像碾场塝塝、栗子林塝塝这些上等肥田,种水稻不用施肥,放干种蔬菜就偏 瘦了,没有大量的氮肥,无论如何也生产不出大量的蔬菜。所以,当年双河队的 经济效益,是可想而知,好在那时是公社统一核算,并未将各生产单位的收、支 分别进行成本核算,指导员、连长也没担多大的责了。当然,后来的所有“大 责”,都归山民们的肚皮承担了。   邹志恒的贤内助叫娄恒姝,也是党员,是娄恒定的谪亲三姐,我和娄碧玉自 然喊三嬢了。三嬢很能干,能破很细的竹丝,编制很轻巧、耐用的斗笠,这种斗 笠不同于重庆郊区农民戴的竹叶笠,它的夹层不铺竹叶,而是铺一层草纸(后改 用塑料薄膜),再用桐油油纸,干后即可避雨了。因为她们的斗笠交供销社收购, 几乎多半个乡的山民都戴她们母女编制的斗笠,就像那些制作锄把、扁担、木桶 的家庭,也交供销社收购。   邹姑爷与三嬢共育一子四女,长子名叫邹作容,一九三八年出生,以下依次 是:作华、作明、作聆、作芳。邹作容与张永钦、王成伟都是一一五中(那是叫 南桐中学,南桐煤矿所办。王成伟升高中后读青山中学,因超龄,学校劝其退学 回家务农)初中同学,五八年公共食堂成立,邹、张二人就退学回乡了。邹作容 先任双河队集体食堂伙食团长,一个月不到,就调任耕区会计,年底又调公社信 用社任会计。可以说,“四清运动”前,表哥的“仕途”都是一帆风顺,这也是 他人生最走好运的辉煌时期。   他瘦瘦的身材,近一米七的个,且眉清目秀,纯乎是个白面书生。与年长他 两、三岁,且肥胖的老婆张永芳相比,尤如健美的跳羚与胖野猪结为了伴侣。没 得办法,婚姻是父母亲包办的,且结婚就是结劳力,所以念初中他就当父亲了。 据陈正文无意间透露(陈正祥母亲张氐,是张永芳近亲姑姑,所以邹作容同陈家 兄弟关系不一般),一九五八年,他就与岑德琴有染——岑德琴是公社广播站第 一任女播,模样挺美——她是城镇户籍,六一年辞去播音员后,在丛林镇邮局找 了份工作。但是他们的罗曼蒂克,并未因此中断,邹作容常去丛林镇玩,不过那 时的交通、通讯多有不便,且双方都在工作。邹作容须步行到桃子凼或鱼田堡, 然后乘车过万盛,再乘车方可去丛林镇,且即便去了丛林,有时岑德琴在上班、 有时“大姨妈”(1)又来了。她告诉邹作容:   “如果你打电话找我,人家问你姓名,你就说你姓岑。”   也许邹作容在陈正文面前显摆,告诉了以上细节——这也是浪漫男人间的通 病。过两天我同陈正文一道挑煤,他又收回了前几天摆的空龙门阵。其实,不管 陈正文收不收回,我也不会同其他人说这些空话,虽然那时还不算表兄,我既无 心思又无聆听的知己,闲扯也要有相应的对象。反倒是,我同他讲了我与张惠芬 的事,他却反而去问“对方”,满以为以此要挟,人家会就范。须知女人是有眼 光的,他长相平平,品质也低劣,有时纯乎一副猥琐相,他不单碰了一鼻子灰, 我也连带挨骂了。这也足见,我的这位“好友”品格的一般。   一九六五年“四清运动”,邹作容终于走完他人生的辉煌,被信用社刷了下 来。原来“小四清”时,他做了一档子“鬼事”,案发后自然被斥革。   庙坝落横沟队的钱显生在万盛粮站工作,就像狗老孔刘盛英大哥那样,虽然 属地主子女,但五五年建区初期就参加了工作,只要没犯错误,一般不会被清除。 据娄恒定讲,钱显生挪用了三百多元公款,回家来找大哥钱显隆商量,公款不补 上就会被开除公职。那时的三百多元可不是小数,一头大肥猪才卖几十元钱。钱 显隆同陈正祥、朱治书(原公社党政办主任,六一年被判劳教,此处暂且不表)、 罗维茂是拜把兄弟,就来“河的”找陈正祥想办法。陈正祥开出的唯一“药方”, 就是找信用社的邹作容贷款救急,陈正祥任公社会计时,表哥同他的关系很不一 般。于是,邹作容就找幺舅帮他找人,搞小额贷款。他翻船的原因是,钱显生在 贷款期限内筹资还了贷,他却利用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山民小额贷款 “一风吹”政策(2),贪污了还款。一九七九年,我八姑姑在银行退休,表妹 办了顶替。虞雪文第一天上班后对母亲讲:   “好多钱哟!我看到都害怕!”   八姑姑说:“怕啥子!只要不往荷包头揣!”   她们母女都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职业。   然而,邹作容却不以为然,他万没想到自己贪污那几个钱会有人知晓,且整 个后半生再也找不到这种坐办公室的轻松活了。其实他比张永钦幸运,张永钦只 干了三个月伙食团长,就被无端地下了,从此再无“仕途”可言,他却满以为 “运气”在他的人生驴程里是永恒。   其实,三嬢与幺兄弟历来不和,解放前娄恒定一直“烂鸦片”(3),堂客 也因此(生病无钱医治)离他而去;父亲生病他也一概不管,父亲过世后,三嬢 回娘屋来忙得不可开交,叫人带口信通知二磴岩崖脚的大嬢,叫他去营寨“辣子 园”(4)通知二嬢,他却一定要吸口鸦片方可上路,三嬢拿这位兄弟亳无办法, 只得撮两升包谷让他去两河口过个瘾。解放后,娄恒定也改邪归正了,因为拿钱 也买不到鸦片烟,毒瘾不戒自愈。但是,姐弟关系始终不融洽,他单身一人,独 自挣钱快活,一点不管姐姐拖家带口。直到娶了岳母进屋,姐弟的关系才融洽了, 所以邹作容要来找幺舅帮忙。娄恒定买卖木料社交很广,很轻易就为外侄凑足了 人头。但是,这些山民家庭虽穷,人可不傻:   “贷款。是有这回事……”   “没有领钱就没有领钱!不可血口喷人!”   一、二人“回话”算是“孤证”,十几人众口一辞,“四清”工作队调查 “小额贷款”的办案员,自然可“收网”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娄恒定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因为他患食管癌,已经许多天未进食,连喝口水也咽不下,吐了。   他的家,原先只有一间茅屋,是间未开大门的堂屋,是土地改革后新筑墙新 盖的,六一年曾找张吉成翻盖过部分草顶。“四清运动”后他又陆续批了点木料, 挨堂屋配了小二间,后来又叫我帮他装了大门和小门。此时我与娄碧玉已经订婚, 他叫我帮他做棺材。他收的料都不厚,底、盖约两寸半,“轮子”(5)约两寸, 只好做“明销”,撞不了“鸡心缝”(6),且只能紧其料,做了合不大的棺木。 完工后我将棺木搬到屋后阶檐,前、后垫上砖块搁好。他坐到棺木盖上,摸了下 棺盖的光洁度,说:   “搁不倒几天了!”   这是明摆着的事,他虽然还能走动,人已经瘦得来皮包骨了,但我还是安慰 道:   “幺爷,你不要忧心太重,会慢慢好起来的!”   “沂睿,我各人得的毛病,各人晓得!那两个娃儿,就拜托你照看下了!”   岳母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娄必坤五岁多点,娄必海三岁多点,这是他最放不 下心的事,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揪心的事,我不得不满口应承。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娄必廉来喊我,说岳母叫我过去,爷快不行了。我去后, 见张吉成、张永钦、邹作容及碾场的人些都在那儿,堂屋搁了张床,娄恒定躺在 床上,不疼时可细声说话,疼起来在床上翻滚、呻吟。稍后人们走了,我和邹作 容留宿,小二间(兼灶房用)只有两张床,我们只能横躺了摆会龙门阵。过去也 许职业不同,又不是一个生产队,打交道也少,他从未主动找我交言说过话。此 刻我们小声交谈着,我说:   “像幺爷恁个痛苦,其实可以打麻醉针,一点也不痛苦……”   岳母忽然来灶房叫我,说爷叫我去一下。我走到娄恒定床跟前,他那黑瘦的 手就抓住我的手,恳求道:   “李沂睿,你去帮我弄点药来,打针!”   我很觉得奇怪,似乎神乎其神,我对邹作容说活几乎是耳语,隔间屋、隔堵 夯土墙的他竟然能听到。我只好答应他,去张家嘴找医生开药。过小二间来后, 我就轻脚轻手悄悄躺下了,我知道医生不会开这类药,去了也白去。我想,人的 生命真正是“生死无常”,才五十来岁的人,说去就要去了,前几天张吉成来看 他,两位共同奋斗过十几年(买卖木料)的老伙伴见面,还没忘相互开玩笑:   “老哥子,这些时还在‘装巴巴烟’没有?”   “唉,不行喽——双叠(音:折)起摁在那头,都几面不挨喽!老弟,我看 你还是莫要忙倒‘走’哇!你一‘走’,‘箱子口’又是人家的啰 (7)!”   ……   似乎我正在做梦,忽岳母大声喊人些起来,爷过世了。于是,人们连忙起床, 烧的烧“落气钱”、点的点菜油灯、放的放鞭炮,其意诏告团邻四近,某某人过 世了。但是,什么时候可以埋死者呢?这要道士先生才能确定。岳母叫我同邹作 容进田塆,找潘少清问下葬日子,道场不敢做、响器不敢动,但还是要请潘先生 发送一下死者。我看了下表,时间是一九七二年四月十九日凌晨。后来潘少清进 屋,开娄恒定的出生年月日,我才知幺爷是农历十月出生,还要差几个月才满五 十一岁。人们说他是“掐倒时候”(8)落的气,当天下午就可入土,不然三天 后才有葬期。这正符家人们的心意,四月是青黄不接日子,多搁两天要多耗费粮 食,且近两年来,岳母到处寻医问药,牛儿也被支派去綦江的罗汪村问病(9), 俗话久病无孝子,亲朋好友见他那个样子,也巴心不得他早走免遭罪。   似乎郎舅兄弟也是“一船发往人间”的,时辰到了也得联袂去报到。第二年 四月,邹姑爷也因病去世,享年五十八岁。   一九七八年,全公社各大队都在修建办公楼。梁隆贵的建楼计划是这年七月 开工,二道草还未锄完,我们几个木匠就被派往二磴岩伐木料了——三个大生产 队,各队抽调两名木匠:田塆队是娄义坤(娄义文大哥)和潘支良,石人脚队是 娄义福和邹作容,双河是我和梁正华(李永禄胃疼不愿上山)。邹作容属“毛遂 自荐”,他想另起炉灶学点手艺,虽然不会方、砍,但拉解锯是胜任的。娄义福 是邹作容邻居,我们队伍里的唯一党员(“四清”入的党),也只会拉解锯,梁 隆贵叫他带队。娄义坤和潘支良都会粗、细木工活。梁正华是我的二徒弟,方、 砍,解都行,只是做细木工活还出不倒门。我们六人里,除邹作容最年长外,其 余几人年龄差也不过一、二岁;除我和娄义福未婚外,他们几位已是二、三个孩 的父亲了。   学会木匠活的好处是,几乎每年六月(农历)都要上高山“歇凉”,大队不 派活,生产队也要派活,且工作很随意。因为山林几乎年年都在砍伐,平缓、 “肥躺躺”里的大料已被伐光,只能到陡、险的峰坡林(10)里寻觅,有时寻到 几棵能解板的料,伐倒后顺陡沟下溜,也会被岩石撞成劈柴;若就地解板,坡度 不下六、七十度,开挖马坪、解板、每天上下,都是工作,所以限定数量就没人 愿干了。   我们上二磴岩的唯一驻地,是崖上的邹宗华家,附近没有其他人户(横走徐 瓦房约一千米,但徐瓦房后山无两河大队山林;下走崖脚也约一千米),所以每 年都只能来他家吵闹。他家原先只有四口人,即三兄弟和母亲,他和二弟宗贵姓 邹,三弟小名叫于双,是母亲带了他兄弟俩“提脚”到于云彩堂叔家生的,他们 同石人脚的邹姓是近亲。他们全家人都很和善,深山野箐进驻许多匠人,反比以 往热闹、氛围也不同了。我们一般只带米和海椒盐巴,愿寻竹笋野菜野果自便,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不用照灯油。   邹宗华是庙坝大队大队长,“四清运动”与张宪华同时进大队,二人年龄也 相近,但他加入了党组织。他比张宪华个高,近一米八的个头,可用牙齿咬桶梁, 能拧起一大桶水。他也会点石、木二匠活,免费为全大队各家庭修石磨,所以他 也是庙坝大队的先进个人。他前年才结婚,堂客是石院子佘彦清(与莫海洲是紧 邻)的长女,名叫佘光兰。下方姑娘往上走,是有条件的,也就是不上坡做活儿, 穿衣吃饭由丈夫养活。俗话:有女莫嫁高山山,一天到晚把门关;有女莫嫁高山 山,一天两顿沙沙米,脚杆协(11)起果子泡,肚皮协起火斑斑——这是大冬天, 大雪封山后的夸张情景。这样的生存环境,谁家姑娘愿往高山走?所以,家里只 有他们兄弟仨上班,母亲同佘光兰都呆在家,种点菜、管下养牲——牛(耕牛)、 羊由于双早晨赶上坡,晚上下班后再找回,她们婆媳只是喂下猪。高山男人是有 耐性的,他们都知道,只要三年五载一过,三个、五个娃儿一拖,堂客们自家都 晓得忙活儿了。邹宗贵在平山厂上班,属支援国防厂内迁建设五至七年轮换工, 由于回家路远,几乎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他家共有三间正房,每间屋后面均配有幺厦,由于屋基地宽扩,猪牛羊圈是 与正房连接横向盖,即厢房的模式。所有房顶都是盖的猴栗树皮和杉树皮,且已 长满了青苔,有一种古朴的味道。这种树皮房比青瓦盖的房还管用——不怕霜雪 侵蚀,不怕大风吹,但是,邹宗华还是计划今后改为盖青瓦。   我们这次是邀约好午后上坡,当然是各走各的路,他们是上庙坝、过大茅坡、 过老房子、上飙水岩到邹宗华家;我和梁正华是进孔家沟、上大坝陈家沟、过新 房子、上王家坪过崖脚、上岩口到邹宗华家。   由于天气太热,我们只穿了条短裤衩,将长衣、裤、粮食搁工具背篼里爬坡, 边走边歇,见到龙洞就灌水,拢邹宗华家时,太阳已快下山了。他们几个先到, 已歇够了气,准备煮晚饭。我们的饭都是用自带的搪瓷缸蒸,愿吃多少自便,煮 饭的人将瓷缸里的米淘洗后,加一定的水,搁大铁锅里隔水蒸——高山就是好, 劈柴、树枝秋年不缺,且还要烧好柴。饭熟后自己端自己的瓷缸,有菜就挟点, 无菜就下海椒盐巴或豆瓣酱。   我们的任务是解约6立方米的椽子板、楼板和门窗料,砍近百根檩条和楼条。 办公楼是梁隆贵叫我根据地形设计、画成施工图纸的,但必须处处不离“八”这 个吉利、吉祥数。我自然遵令照办,人民公社成立了十几年,大队还没得办公处, 既然各大队都在修建办公楼,我们一定要建来不比其他大队逊色。   楼房为包超走廊长四间,上河面的三间是开一丈三尺八寸、进一丈八尺,前 面走廊宽五尺八寸,下河面第四间为会议室,是开一丈三尺八寸、进二丈三尺八 寸,即超包了走廊格局。楼房为一楼一底,层高八尺八寸,中架水(12),山墙 高二丈五尺八寸。墙体为一尺一寸八分厚片石墙,廊柱用青砖砌0.38米×0.38米 方柱。   我们一开工就先伐檩条、楼条,“肥躺躺”里的杉树很“应林”(13),只 要树直、能下5米至6米长、颠(树尖)口直径不少于0.1米的树都成了我们“斧 下鬼”。但是,若树头直径已在0.2米左右,能下两截料的树,我们一般不伐, 这种树解楼板、椽子板细了,做楼条又粗了,只有留下它再长几年。砍倒的树剔 去丫枝,锯去树颠就扔在林里,过几天就有人来扛下“河的”去,我们只记下根 数。   解楼板、椽子板要困难许多,必须上陡峭的林里觅大树,且饭也只能在林地 里吃,因为上下一趟太远了。当然,反正都是活儿,也可以解成椽子板“登子”, 顺坡慢慢滑下,扛或抬回邹宗华家院坝去解。   我们煮饭是排轮子,一人一天,在山上吃就要送到山上去。他家只有一口大 铁锅,煮饭只能错开时间,或者说我们只能提前煮,不能干扰人家正常作息。其 实煮饭也当休息,只要将柴禾架好,摆放好瓷缸,盖好锅盖,就不用管它了。我 第一天煮饭也学他们的样,先采一大把苦马菜、掐一大把野柴胡尖,然后才烧火、 架好柴块蒸饭——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二磴岩的大宗野菜,目下只有这两种,水 竹笋、苦竹笋、野草莓只有端阳前后才有,刺竹笋、方竹笋、毛竹笋则要下半年 才生长,且荫湿地的苦马菜也快收头了。我将野菜淘洗干净搁竹箕里,这两起菜 都不用煮,汆下沸水即可蘸海椒盐巴水送饭。   此刻,佘光兰过来同我调情,邹宗华像养公主似的,将她养得白白胖胖。她 似乎分外多情。她当姑娘时就认识我们兄妹,也知道我和令狐荣娣的恋情。“四 清运动”伊始,张惠芬就把我变成男人了,加上刘三爷等“教习”的补习,男女 之间的事情,我已略知一二。但是,我对女性是很尊重的,尤其是姑娘,轻易不 敢冒犯或亵渎她们。她一开口就单刀直入,毫无顾忌地调笑道:   “你同(令)狐荣娣‘做过事’没得(14)?”   我也看着她的眼睛,也调笑道:“做过!做过多回啰!”   “那,为啷个没有办起娃儿(音:“尔”字的轻声)呢?”   “兴许我的‘种子点’搁陈了,兴许她当门那‘丘田’不出‘庄稼’。邹哥 不是也没办起娃儿吗?是他的‘种子’不滋芽,还是你当门那块‘三角丘’不出 众(15)?”   “你那根葳蕤‘菜苔’想不想找个‘罐罐’汆(音:录)下水——退个火?”   “想是想讨个‘罐罐’呢,就怕邹哥不肯!等想过借呢,用了我又没得还的, 还怕他捶我!”   她蹭拢来,同我做了个吕字,悄声说:   “他不在屋头睡瞌睡,这些天晚晚都要望包谷。你就当是我问你讨、问你借, 总该合适嘛?”   确实,邹宗华这几晚已开始守望包谷,下雨也要戴起斗笠、背上棕蓑衣、提 上火枪上坡。高山的包谷不是守盗贼,而是守野猪,这种动物最可恶,捣毁庄稼 是成片,必须在它们专行道上安上火枪守候,打倒了自然有肉吃。我有点动心了, 笑道:   “我还找不到门路呢!”   她认真起来:“就是堂屋那边幺檐,就是今晚,我跟你留门!”   我会心地笑了,同时要求再次接吻,她拒绝了,说:   “晚上来。老娘回来闯倒起了!”   她开始煮饭,我也把瓷缸和汆水菜搁案板码好,用涡盖(16)盖好,就去堂 屋裹叶子烟了。此时,邹母已办了一大背篼猪草回家,伊已五十多岁,李友渔、 刘树槐爱和伊开玩笑,喊伊“老殷”,不知是否姓殷,我只管叫“邹大娘”。邹 大娘很和善,从不与儿媳计较,尽自己能力做点家务,所以她们家人是和睦的。 一九六五年我收建房山料时,剩下的两棵树就是在她家横面山上伐的,我与二弟 专门上山来伐树,准备解门、窗料,就带了口粮住在她家。一天我见倒在山林里 的“化杆”木棒上长些木耳,不知这种木耳是否可吃,就采一把带回家,邹大娘 正坐阶檐坎整理猪草,就问:   “邹大娘,这是啥子东西?”   伊伸手将木耳接去直截搁嘴里,边嚼边说:   “就是这个东西!”   晚上我们睡堂屋,堂屋只有一张床,可睡三人;有个“斗筐”(17),搁在 地上可睡两人;有条宽板凳(即杀猪凳),可睡一人。大热天都是敞门睡觉,随 便乱滚无所谓,不过我爱独睡板凳,他们几个还怕翻身滚下“床”。假如天冷人 多,也可滚猪圈、牛圈顶,不过冬天谁又会爬上二磴岩来呢?邹大娘的铺在左面 小二间灶房,后面幺檐是邹宗贵卧室;于双的卧室是堂屋幺檐,佘光兰同邹宗华 自然住堂屋右边幺檐了。我们都有自知之明,即便邹宗贵的床空着、于双滚张床 很宽余,但谁也不愿再给人家添麻烦,宁可滚“斗筐”。但是,今晚我确什么也 不顾了,竟然答应了佘光兰的邀请,真可谓俗话说的:色胆大如天。正是: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我看了下表,又看了下屋外月光,时间已是半夜了,今晚的月光似乎特别亮, 好像专为窥伺人家的隐私而明,劳累一天的匠人们早已扯噗打鼾。我悄悄坐起来, 但刚摸到小二间房门口,正想轻轻推门,心头不觉大吃一惊:推门肯定要“咿哑” 出声!我真是个大笨蛋,为什么不早先淋点水在“门洞”(18)里?急中生智, 就屙点尿到门洞里。待我摸到幺厦房门、摸到床前,她正半睡半醒。待我轻轻揭 开薄被,鼻孔立刻嗅到一股留兰花的幽香,在明瓦(幺厦树皮“瓦”间安装的玻 璃瓦)映照墙壁反射的月光下,她纯乎一身白肉,原来她沐浴喷香后就一丝不挂 躺下等待了——仿佛这是一爿神奇的打理干净整洁的土地,正等待播种繁衍……   我笑了——我突然想起松林里与张惠芬野合——开初,她像“司浪子”(19) 唱假神似的,不停地轻声在我耳畔重复哼吟:“将就些,耐烦些,坡上不比在屋 的……”后来,两个眼睛瓷瓷起(20):“搂实抵,搂实抵……莫要停,莫要 停……啊——”   “你喊啥子!怕人家晓不得唛!”   “哎哟吔……安逸死了!管他晓得晓不得!管他听见不听见——‘人家日人 家,菩萨晓得谴责他!’关他折边(旁边)人屁道事!”   这是“山野精灵”的“理智”逻辑,豪迈、自信、铿锵有力,一点不让须眉; 这是溪源传统文化的“理性”人生哲学——即便有山民闯着了,也只好自认晦气、 自认倒霉、自认运气不好,避之不急就只好把两个眼睛闭上。   今晚的“洁净绣榻”与山林里“松针地毯”相比,可是有天壤之别了——这 是求子心切的虔诚;这是转换一种活法的柔情……当然,还应加上窃玉偷香者的 激情。正是:   却笑谁家扃绣户,正熏龙麝暖鸳衾。(21)   我们还是知道玩耍,并且很知道如何玩耍,也就是先要赶工,有了木板、木 料堆在地坝才敢玩。我们可以“拉夫”,以集中点数、晾干之名,叫上山运料者 将林地里零散的檩条、楼条扛到院坝堆放,也方便不知林地的运料者在林里乱串 找不着料,当然我们会为“夫子们”记下工天。   我们玩耍的去处是眼镜湖,这里去约一千五百米路程。听说眼镜湖正在打什 么洞,午后去看一下、泡下澡也是很惬意的。我们第一次去,见湖边果然立有井 架,是用三根长杉木做的,中间安有定滑轮,用于提吊井里挖掘、爆破的泥、石, 且只有两个人守在井旁倒泥土,一个人在井里挖掘,想必他们是轮换干。据他们 讲,山下打横洞的人多点,但都占不了几人,大多数人在挖堰沟、砌堰沟。   我待汗水歇干后,就到大的一口湖边,脱了衣裳裤儿跳下去畅游起来。湖水 很清洁,湖底淤泥不及脚背,他们几个也跟了过来,观看我游泳、潜泳、戏水。 他们都不会游泳,也不敢下水,以为水很深、淤泥也深,怕陷进去了。其实这是 枯水季节,我站在湖心处潜下水去,他们可见我的手掌。我又按他们要求沿湖走, 我离湖边约二十米,他们在岸上走,他们叫我走哪里,我就走哪里,水始终只淹 齐肚皮,并抬起脚让他们看脚掌有无淤泥。我又告诉他们,湖底并非涡锅底形状, 而是平锅底形状,中间部分的淤泥刚过螺蛳拐,只要离湖边二十米内,下水是绝 对安全。   “如果有水鬼胆敢拽你们的脚杆,我保证拖你们上岸!”   他们都笑了,于是脱衣下水。他们开始也像我那样,沿湖行走试探深浅。待 玩够过后,他们又要我去小的一口湖试探深浅。其实,小的一口湖也小不了多少, 不过小湖有约五分之一湖岸为“石坎”,这种“石坎”不是真正的岩石坎,而仍 然是“风化石”(即页岩),只不过下湖上岸不太方便,在没有探清湖底的情况, 也不敢贸然往下跳。大湖四周全是沙滩,所以我先下了大的一口湖。正当我要上 岸去小的一口湖,忽然瞧见一个青脊背,我知道是鱼的脊背,轻手轻脚用两手去 抓,鱼被我捧出水面,但没抓着,但它仍不下沉快速游走,而是在水面游。因为 我刚才捉鱼“啊”了一声,他们都站着不动了,看我捉鱼。这次我小心了许多, 慢慢走拢去,双手向上一抓,就将它捉住了,并且赶快往岸边走,还没拢岸就先 将鱼抛进草丛。大家都上岸来看,潘支良捉住了鱼,是条红尾鲤鱼,有尺多长, 但它并不怎样挣扎。我赶忙拔蔸茅草将它穿起,约有两斤多重。我说:   “可能他们(指打洞者)炸过鱼,湖里不比河沟好炸。可能鱼被震着了,不 然没恁便宜捉住它!”   大家都不想再玩水了,穿好衣裤打道回“府”。   晚上佘光兰搁了三坨腊猪油,将鱼肉块合泡姜、泡椒、野葱炒了一下,然后 加小半锅水,煮成野葱鲜鱼汤。佘光兰很会分配,每人碗里都有点鱼肉,且想喝 第二碗汤者自便。汤,简直鲜极了、好喝极了,人们边喝汤边议论:可以肯定了, 眼镜湖里有鱼。四面都是山,眼镜湖是在山脊上,鱼是哪来的?难不成鱼会飞! 也许前几辈人放的!没人放鱼,绝对不会生长鱼……但是,光掰嘴巴劲没用,问 题的关键是要怎样才能捕到鱼、吃到鱼。那个时代,工人也很少吃到鱼,弄几条 死鱼在街上都要卖翘价钱。   我曾听李永禄讲,六六年七月,他同粮站、供销社的三个“造反派”头头去 鲤鱼河“弄”过鱼,大家凑钱开了箱(六瓶)“敌敌畏”。到鲤鱼河后,人们正 准备打开瓶盖往河里倒,杨三毛(粮站职工)赶忙阻止。他“弄”鱼很有经验, 叫人们先弄来河沙,再用“敌敌畏”拌河沙,六瓶“敌敌畏”拌了一大堆河沙, 然后将河沙撒进深潭里。因为是枯水季节,水流不大,他们就穿了裤衩,一潭一 潭往下河撵着捡鱼。后来实在不想捡了,因为越往前赶离家越远。结果人平分了 四十多斤鱼,各自连夜赶回家里自行处理。后来据乡塆的人讲,下游的弯塘、羊 磴都有人捡到死鱼。   我们开初也想到用农药“闹”(22)鱼,但是湖大水多,要用多少农药?大 家没有了主意,人们都想不花钱、或少花钱吃到鱼。十几年后,当我自己养鱼才 知,当年幸好没去买农药,不然要亏惨了。我那两亩多地的鱼塘,一次杀水生害 虫就要用两整瓶“甲胺磷”,且喷撒后鱼无恙,害虫被毒死了。   但是,用什么办能弄到鱼呢,且捕鱼还要比吃鱼好玩。经大家提议,用很长 的“竹巴箦”,像“拦河网”那样拦。第二天人们就去砍来“应林”的方竹,破 篾后编成约0.5米宽,约4米长,中间隔1米编“一道”(23)横篾,横孔约0.03 米宽,这样就成了长条形“竹巴箦”。梁正华会篾匠活,他一人破篾我们五人编, 只编了五张箦就够了,因为六人之间只能提五张“网”。   吃过午饭我们就向眼镜湖进发,这次人们的胆子就大了,休息好后我走前头, 邹作容扫尾,中间的人将两箦之头并拢重叠,横插一根细竹棍后用棕叶缚好,这 样就连成一张20多米长的“拦河网”了。走首尾的人要各拿一根长竹棍,准备边 打水边行。当我斜插进湖中心处再弯回湖边时,我们两头的人就使劲打水赶鱼。 待我这头已弯回湖边时,走中间的人就一齐将“拦网”搂底往湖边沙滩上推,如 此鱼也被搂上岸了。一“网”捕得不多,七八条、十来条都有。鱼也不是很大, 七八两、一斤以上就算大鱼了,并且全是鲤鱼。   我们捕了四“网”就收工,初算人平已有斤多鱼了,“好事”也要悠着点, 细水长流,时间拖得过长,也“牵眼睛”(24)。为了不留下“把柄”(25), 我们的“鱼网”也全部带走。   今晚的野葱鲜鱼汤仍是小半锅,但“干货”却比前晚多多了,人们自然也美 滋滋、喜洋洋。劳逸结合,耍安逸了、吃安逸了,第二天我们又认真解料了。几 天后我们又去了两次眼镜湖,头次去小的口湖也被我探查清楚了,湖底并无岩石、 或烂泥陷坑,“石坎”处的水稍许深点、淤泥要厚点,仅此而已。当然,我们也 捕了不少鱼,是连续两天捕鱼,因为料已解完,准备下山了。经邹作容建议,第 二次所捕的鱼全部送给邹宗华,作为对“吵闹”他家的报答。佘光兰很高兴,笑 得合不拢嘴,她也懂得储藏鱼,将鱼破好后,先撒点盐,待盐合均后每条鱼里外 都蘸上青椒碎丁、包谷沙沙,然后用“倒扑坛”装实扑好。这种藏鱼可储很长日 子,且吃时略带酸味,很是送饭,是贵州苗民常用的藏鱼、藏肉方法。   我们还未下山,大队办公楼就已经动工了,李永禄及另两名木匠在做门窗框 子、“蹁”檩条和楼条,因为砌墙就要用这些物件。待我们下山后,办公楼墙体 只差封顶了,我们的工作是准备盖顶和钉楼板、做门扉、窗扇、上漆;泥水匠的 工作,是封顶后粉糊内墙。梁隆贵的要求是,办公楼必须九月三十日前竣工,现 在是八月二十几,时间倒是宽余。   本章主要是记邹姑爷家人,所以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时间转瞬就过去几年, 连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都早结束了,此时全区的公社、大队干部换届已提 到议事日程上。从一九六五年“四清运动”任职起,到一九七八年九月止,这届 上任干部任期十四年,当年未被“运动”免职的老干部,任期有近二十年。这批 干部的安置是:公社农机厂、公社硫铁矿厂、公社煤厂、公社木器厂和公社畜牧、 中药材种植场。硫铁矿厂,是农林大队发现了硫铁矿,于七十年代投资建的厂; 煤厂也是七十年代开办,是桃子凼公社支援我公社的地盘;木器厂先在张吉成家 当门公路外面,后迁张家嘴下面的清水坎弯弯;畜牧、中药材种植场址就在南峰 山麓、猪行大队选的地盘。   顺笔交待,邹宗华被安排到硫铁矿厂,开初他跟新田队(厂子附近的生产队) 队长拉关系,想把佘光兰的户籍迁到农林大队。结果新田队的社员不同意,佘光 兰想下迁的梦想落空。然而,十几年后,“生态环境保护制度”施行,硫铁矿厂 支付不了“污染费”,解散了,邹宗华只得又回二磴岩。殊不知,二十多年后峰 回路转,她家迎来了“全域旅游”开发,这下“山哥二”的地盘升值了。邹宗华 立即筹、借、贷款,将原住房(早已变为瓦房)推倒重建为“避暑山庄”,佘光 兰也当起了老板娘。这是后话。   我们大队的新任书记叫娄必渔,田塆队浸水台人,瘦高个,五八年曾任公社 广播站男播,所以原先我们就熟悉。张永金升任公社辅导会计后,他升任大队辅 导会计,不久加入党组织,任大队副支部书记。他与邹作容、张永钦、张宪华等 都是小学同学,娄碧玉与他是同辈,自然也算我大舅哥了。   梁隆贵交班留下一个茶场,位址在翻山,其面积可与青羊市公社的庚鼓茶场 相比。但是,茶场是个很“考师夫”(26)、很考能耐的产业,经营不善就是: “除了锅巴没得饭”。所以,大队茶场可以说是:惨淡经营。为了发展经济,增 加收入,娄必渔的第一道政令是,筹办大队酒厂,计划厂址就设在大队办公楼, 占整个底层四间屋。由于地形原因,上河面砌几步石梯就可上二楼走廊,他将二 楼一间、二间分配给大队卫生站,方便社员找大夫,大队只留一间办公室和一间 会议室。   关于酒厂的筹办、管理,他叫邹作容全权负责,请师傅、购买酿酒、蒸酒器 材等工具、用具等等,都是邹作容亲自跑腿。俗话,请师师作主,师傅是青羊市 某酒厂退休工人,他来后就叫在第一间屋内砌七口“发酵池”,每口能容1立方 米酒糟、高粱(加点小麦亦可)等混合发酵物,并将相连的两间屋地下打成水泥 地,以便蒸酒原料加曲拌合使用;又安排片石匠靠阶檐打个大地灶,以便蒸酒、 上下料方便,并要求在上面搭棚或盖瓦;安排木匠做个1.1米直径、甑壁厚0.07 米、甑高1米的大木甑,甑盖厚度0.08米以上,最好做成中部涡状顶,以便连接 “冷凝器”导管。我说用木头不好做涡状顶,不如买个厚点的铝盆中间打孔,再 用螺钉上在中心凿孔的甑盖上。于是,万事齐备,只欠东风。只要邹作容的原料 运到,便可酿酒、蒸酒了。   因为李沂建、梁正书二人在砌池、打灶、打地下,娄必渔就要他们留在酒厂 工作,学习酿、蒸酒技术,加上邹作容和酿酒师,酒厂开初就暂定为四人。舅兄 要我为酒取名,我说:   “何不就用‘溪源’这个现成名字,‘溪源淳酿’、‘溪源头窖、二窖’就 很响亮了。据我父亲讲,品牌是做出来的,不是喊出来的。”   酿酒原料运到后,师傅就叫浸料蒸第一锅,原料并非全部是高粱,是要按一 定比例另加部分小麦和稻壳,然后拌均入甑。原料用猛火蒸透(约二小时),出 甑后搁在挺大的粗竹席上降温,然后加酒曲、酒糟(在其他酒厂购得)拌均装发 酵池,原料发酵需七日。这样,每天蒸一锅,直到七口发酵池装满。第八天就开 始蒸酒了,乙醇和水的混合蒸气通过“冷凝器”,流出来的就是酒了。不过酒精 和水的熔点不同,初流出的酒精度数很高,后流出的酒精度数低,须经酿酒师勾 兑,就是常规老白干了。蒸酒工作结束后,又必须立即蒸另一组原料入空出的发 酵池,这样每天蒸酒、蒸料便可往复循环,酒厂也就开办起来了。第一锅酒蒸出、 勾兑好后,娄必渔就召开全大队党员、队委会,请大家品尝自家生产的白酒。   哪知酒厂经营一年就频临倒闭,因为酿酒行业税收很高,仍旧像山民说的俗 话:“除了锅巴没得饭”。但是邹作容却看到了门道,他和李沂建联手,同娄必 渔谈条件,低价将酒厂承包过来,两人合伙经营。他俩自然知道精打细算,辞退 了原有人工,什么事情两人都亲自动手;买粮食、买酒曲、买煤及其他用具,也 做到价钱合理、绝不铺张浪费。   然而,生产队施行土地承包制后,大队干部的报酬无着落了,娄必渔打算将 大队办公楼卖给学校,如果交易成功,酒厂就没有厂房了。当时我一听到卖房消 息确实,心头就很是愤慨:仅仅才接班两年多点,不就是为那几个报酬吗?为什 么要在自己届内留下“不肖子孙”、“卖家产”的卑下话柄?假如梁隆贵没有修 建办公楼,你们的报酬又该如何取呢?况且,其他大队干部也应该有报酬,他们 又该怎么办呢?他们能有条件卖房子吗?他们又该如何寻觅报酬?这才真正是: “崽卖爷田心不疼”的翻板!   从此,我就瞧不起这位所谓的大舅哥了;从此,这位大舅哥也很少在两河坝 儿露面了——据张宪华讲,娄必渔与他及另三位同学,小学时曾举行过“桃园结 义”似的结拜仪式。说明舅兄对《水浒》《三国》之类的书都熟悉,他有自知之 明,无颜见“江东父老”。   再说酒厂,邹、李二人本身就是惨淡经营,且承包酒厂包的就是价廉设施, 如此一来,酒厂也只好关闭了。然而峰回路转,邹作容打听到学校买房目的是买 地盘,且买过手就要重建钢筋水泥砖混教学楼,原楼房建材除片石可用作基石外, 其余檩条、楼条、楼板、椽子板只当废材处理。于是他就找娄必渔协商,将酒厂 搬迁到大龙洞庙旁边去,那儿既有空地、水也很近,他和李沂建愿出点资,算是 入股,交大队的款项还是按原承包协议履行。娄必渔终于同意了老同学的建议, 也为大队留下了这点“除了锅巴没得饭”的资产,将酒厂迁到了大龙洞。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溪源酒厂”的酿、蒸酒设备早已更新换代,酿、 蒸酒师也换了一代人,但“溪源”这个品牌的系例白酒、溪源果酒如:“溪源猕 猴桃酒”、“溪源红果酒”却做响亮了。   注:   1,“大姨妈”:重庆方言、俚语,指女人月经,“大姨妈”来了,即指月 经来了。   2,小额贷款“一风吹”政策:“四清运动”时,国家给山民的减免政策, 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山民的小额贷款免还。   3,“烂鸦片”:溪源俚语,即指吸毒上瘾之人,这种人什么都不管,只要 能换口烟吃,什么事都愿做、什么事都敢干。   4,“辣子园”:桃子公社营寨大队的一个小地名。   5,“轮子”:溪源木匠术语,底、盖,指棺材上、下木板;“轮子”,指 棺材左、右木板。   6,“明销”、“鸡心缝”:溪源木匠术语,“明销”,是指几块木板“对 缝”后,刨制两条一头宽一头窄的梯形长木销,在木板背面横凿两条销槽,然后 将木销横楔进去,使几块木板紧密连为整体(块),一般做木板门,就是这样做; 做棺材因其板材厚(三寸以上),木板“对缝”后,可直截在木板侧面即“对缝 面”凿制凸凹形、一头宽一头窄、口窄里宽的“鸡心”(即梯形),这种连接厚 木板的方法,就叫撞“鸡心缝”。   7,双叠(音:折)起摁在那头几面不挨;‘箱子口’又是人家的啰 :溪源 方言、俚语、脏话、夸张比喻语,前句“双折起”,即将男人阴茎比着一段可折 叠的绳子,且还要叠两次,全句意指性功能不行了;后句‘箱子口’又是人家的 啰,‘箱子口’是指女人、堂客或老婆,男人一死,堂客再醮,‘箱子口’自然 是人家的了。此句意为安慰语,人,生老病死属正常自然规律,但要想尽一切办 法活下去,莫要轻易想到死。   8,“掐倒时候”:掐,即用指头计算。溪源山民迷信说法,认为死者是计 算好时间才死,为家庭节约了开支。   9,綦江的罗汪村问病:“文革”期间的遥传,说罗汪村有个八、九十岁的 老太婆,可知病者的过去未来。   10,峰坡林:即接近山峰顶的林地,该地段异常陡、险,树木粗、矮,最多 能下两截料。   11,协:溪源方言、俚语,就是“烤”的意思。协起果子泡、协起火斑斑, 就是烤火烤起果子泡、烤起火斑斑。全句话为调侃、夸张语,形容高山寒冷。   12,中架水:溪源木匠、土匠、片石匠建房术语,即以房子二分之一进为中 心分水,房盖前后长度一样。   13,应林:溪源方言、俚语,指平缓密林里的树木相互争阳光,都往上生长、 树木上下直径差别不大,即腰条好。   14,‘做过事’没得:溪源方言、俚语,此问句同“上过床没有”是一个意 思,即问:性交过没有?此问句,比直截问性交没有“文雅”多了。   15,出众:溪源方言、俚语,一块地里庄稼长势好、果(子)实多,比周边 地产出多,就是“出众”。反之,就是“不出众”。   16,涡盖:竹篾编制的圆而拱心的竹盖,有大有小,盖甑子蒸饭、盖铁锅蒸 粑用。   17,“斗筐”:竹篾编制的大圆筐,直径1.2米至1.5米不等,用于晾、晒粮 食、盐菜之类。   18,“门洞”:过去山民房屋的门都不用铁合页,而是门框上钉“天门洞” “地门洞”,门扉预留的木轴便在“门洞”上转动,或开门或关门。   19,“司浪子”:溪源方言、俚语,即指端公,又叫假道士。端公做法事也 要吟唱,与道士吟唱有区别,山民称之曰:“唱假神”。   20,两个眼睛瓷瓷起:溪源方言、俚语,形容词,即指男人女人性交时二人 眼睛入神互看、不眨对视。   21,“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却笑谁家扃绣户,正熏龙麝 暖鸳衾。”:此四句诗摘自唐诗,前两句是卢照邻《长安古意》里诗句;后两句 是司空图《白菊杂书四首》中诗句。   22,“闹”:溪源方言、俚语,毒的意思。“闹”鱼、“闹”耗子,也就是 毒鱼、毒老鼠。   23,“一道”:这里的“一道”,是指一丝几米长的竹篾,在0.5米宽的 “竹巴箦”内来回编几次,即几“转”。这样,“竹巴箦”的“横孔”就有约1 米长、0.03米宽。   24,“牵眼睛”:溪源方言、俚语,即显眼、招人眼红的意思。   25,“把柄”:溪源方言、俚语,这里指我们捕过鱼、偷着玩耍的证据。   26,“考师夫”:溪源方言、俚语,即要求技术、技能高的意思   第五十二章   章正阳   二00五年,我的《抗日远征军士兵》一文完稿后,李成治先拿去发表在网上, 后来《渝南文学》又选载了该文。因为《渝南文学》属区文联、作协主办刊物, 且每期要赠送各位会员一本,所以申家栋曾阅读过。   二0一五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值此 纪念时刻到来之际,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各级领导对此非常重视。因为《抗日 远征军士兵——湛治由的故事》在网上发表过,并且有我的电话,所以桐梓县的 文友杨X X打来电话,也想见见湛治由其人,他想为他们县抓点抗战人物事迹, 因为湛治由原是桐梓县人,所以特来我家住了一晚,我带他去湛治由家采访、拍 了几张照片。嗣后我将此事汇报给区文联主席,于是,我区的电视台、作协,也 派专人来采访老兵了。   申家栋阅读我的短文后,曾问:   “你那个题材在那儿弄来的?”   我说:“无所谓弄不弄,早年做木匠活,听湛治由亲口讲的。我也没有刻意 收集素材,只不过记性好,还记得罢了。”   以下文字是我的推测:申家栋肯定同章正兰讲起我写的那篇短文,同时他也 萌生了想将舅兄的事情诉诸成文字的打算;因为章正阳是申家栋嫡亲大舅哥,虽 然他们未成谋过面,但章正阳的事情他必然听家人说起过;他心向往之,而诉诸 成文却又不是易事,且自己又不愿担为“四不清干部”翻案的风险,于是他要老 婆央求我动笔了。   我去万盛常爱到他家小坐,尤其是开什么会员会,要么等他一道出门,或者 散会后去他家瞎吹一会,因为他家离观景塆车站近,我回家也在那里候车。一次 在他家小坐,章正兰突然问我:   “李大哥,你认不认得倒章正阳?”   因为时间太久远了,我一时回记不起,有点木然地望着她。她忙解释:   “就是龙门漕的,大队支部书记,我的大哥!”   我一下子记起来了,就是一九六四年“小四清”,我们公社唯一上吊自杀的 支部书记。当年的传闻,给我的印象很不好,据说他用两千斤黄谷换了一块手表, 该表不怕摔,丢在水里也能走时。邹作容(当年是公社信用社会计,也参加了区 委组织的“小四清”)在陈正文家讲得眉飞色舞:“工作队叫我们把那块表带回 公社,我和X X X走枇杷岗的头,翻上眼镜湖我们就试试那块表。就像扔石子那 样,隔很远就往包谷地里扔,捡起来它还在走;走龙洞过,我们又丢在水里,坐 在旁边抽支烟,摸起来它还是在走……”   从龙门漕回两河有两条路,一条是翻南天门,下猪行、下大坝;一条是翻枇 杷岗、过庙垭口、翻眼镜湖下庙坝,走庙坝这边路要近些。   章正兰突然告诉我她大哥的许多事情,其意是要我做篇文,我明白,她的意 思就是申家栋的意思。当时,我心头还有点不快,觉得文友之间,有什么话不好 直说,何必要那么绕来绕去兜圈子?我写文章有个习惯:事情感动不了我,就不 想动笔,即便你给钱,我也写不出来;事情若感动了我,你不请我、你不给钱, 我也愿意写。   经章正兰提醒,我才知道我早就见过章正阳一面,是的,仅仅只是一面而已。 可以说我对他毫无印象,但他却很留意、很仔细地观看、观察着我。很可惜我们 无缘,要不然,我不作他的妹夫、也必定作他的女婿了。如果真是那样,我的家 史、我的婚姻史也将改写。以上文字也是我的推测,但不是凭空推测。   一九六0年十月的某个星期六,我打了几斤饭带回家,打算看看家人,休息 一晚,星期天午后再回红旗厂。母亲的代销店也卖布,当年有一种又厚又结实布 面有许多白色蓝色麻点的布。母亲要我做一套衣服,我就将布拿到万盛老街的缝 纫店,要求打一套工作服,那时穿一身工作服是很时髦的。我很爱惜衣服,尤其 是我喜欢的衣服,绝不上班穿了溅铁水。那个休息天,我穿的正是这套工作服, 十七岁的我每月吃四十斤米,一米七的个头,自然也红光满面。   那年三月就听说公社干部已被撤换一批,原公社宣传部长(兼管武装部)已 被下放回生产队,接替他的正是章正阳,他比悔过自新的“土匪”兼复员军人资 历老。章正阳经常下队,检查生产,给大队、生产队出谋划策。他认识我母亲, 有时到当塆,也进代销店小坐、饮二两白酒,碰巧他那天看到我了。待我走后, 他就问我母亲:   “X X X,你们娃儿愿不愿意当兵?我跟他写个名字就去了!”   这是多么好的机遇哟!然而母亲却回答:   “你看起他恁高一个,今年才满十七岁呢!”   其实,十七、十八都能入伍,母亲意识不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后来我终 生都再也无缘去部队锻炼了。想必这也正是我命途多舛的所在,不然也不会走上 这条习文的艰辛之路。后来,母亲也常常提起此事,不过那已是事过境迁,昨日 黄花而已。   于是,我决定了写章正阳,或者说想把他自杀的事情弄清楚,因为章正兰的 讲诉与我早先听到的传闻有很大的出入。我开始收集资料,经多方打听,决定详 细采访黄光庭、尚德龙章正芳夫妇、章大永、王汝生、章正华等人。   黄光庭是我老同学黄光国房份中堂兄,章正阳在农林耕区任党支部书记,他 任耕区主任,章正阳升任公社宣传部长(兼管武装部),他继任耕区书记,所以 自然了解章正阳的一些情况。   尚德龙、章正芳夫妇是章正兰谪亲三姐和姐夫,且章正芳年岁长,必然比幺 妹知道的多。   章大永是文友,现任供销社主任,章正阳亲侄儿。他一九六四出生,未与伯 父谋过过面,但必然听说过伯父的一些事情。   王汝生是佘家坪王元海大哥的长子,章正阳未见过面的大女婿,必然也知道 岳父家的事情。   章正华是原龙门漕生产队长,章正阳堂弟,“小四清”事件当事人。   黄光庭住农林村三角箐生产队,一九七四年奉调公社,任党政办主任直到退 休。他同我父亲很熟,过去常来我家修表、或办其他什么事,我任村主任时他还 未退休,他要年长我七、八岁,也爱写诗,五八年曾发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 大产” 之类的诗,所以我们也算是文友,自然有问必答了。   尚德龙、章正芳夫妇住大坪村耳厢坪生产队,可以说抬脚就到。   章大永住供销社,也是区诗词楹联协会会员,我们常见面。   王汝生住大坝村生基岗生产队,他与我村的令狐荣明同是区人民医院培训的 “速成卫校”毕业生,现在仍然担任大坝村卫生站“主医”,我们早先就认识。   只有章正华的住处稍远些,我们也不认识,据他堂弟章正祺(信用社退休, 去年才参加区诗词楹联协会)讲,已经八十多岁了。只有待李成治回家,叫他专 程送我去一趟龙门漕。   根据以上几人讲述,我终于摸清了章正阳事件的来龙去脉。下面用我的话讲 述:   章正阳一九三0年出生,家住龙门漕,兄妹共七人(他是老大,下面四个妹 妹,两个弟弟),是娄碧玉婆婆娘屋远堂侄孙。解放初期,他同令狐克明就为新 生政权工作,溪源建乡时,他任茶园乡书记,令狐克明任乡长,不久二人均转为 国家公职干部。一九五五年南桐建区,溪源地区划归重庆市,不久四乡(大坝、 农林、庙坝、茶园)合并为溪源乡,他和令狐克明均为乡府工作人员。一九五八 年成立人民公社后,他出任农林耕区书记。一九六0年我区开展整社工作,公社 干部被辞退几名、被逮捕一名,他升任公社宣传部长(兼管武装部)。   不难看出,那时我区党、政领导工作能力极强,或者应该说,是“自愈”能 力极强,具有“壮士断腕”之纠偏魄力。公社被清退的几人是:原公社主任罗大 银(悔过自新土匪);原公社妇女主任王开英(胡诌粮食产量,我公社“胡夸风” 首倡者);原公社宣传部长罗显明(兼管武装部,也是悔过自新土匪,参加志愿 军后上过朝鲜战场);原公社副主任犹宗华;原公社会计陈正祥。被逮捕的一名 是:原公社党政办主任朱治书。当年传闻,茶园耕区送到公社一千多斤粮票 (1),被朱某人贪污了,因此判劳教三年。一九七九年平反后,张永金告诉了 我事件始末:朱治书爱玩枪(实是拆看其构造,觉得比火枪神奇,并无子弹供射 击),不知哪里交来五颗步枪子弹,他搁到办公室抽屉里,未上交公安机关,其 目的是想抽空射击玩。一九六0年三月,朱治书被传唤到区府交代问题,中午休 息他在万盛街上叫人带口信,要犹宗华或陈正祥去万盛“三元桥”取钥匙。二人 知道子弹的事,也知道子弹必须上交。带信人将“三元桥”误听为“清溪桥”, 结果犹宗华在东林清溪桥等,朱治书在万盛三元桥等。犹宗华回两河后,就伙同 陈正祥将朱治书办公室房门之锁撬开,再撬开办公桌抽屉锁,拿走子弹藏匿。第 二天公社副书记王树桥早起,发现门锁被撬,立即报了案,这就是犹宗华、陈正 祥被清退的原因之一。至于朱治书手里的一千多斤粮票,是否通过公社党委,分 配给耕区级别干部出差使用;是否未通过公社党委,由他私自分配给其他“兄弟 伙”,笔者就不得而知了。有个疑点是:茶园耕区哪里来的粮票?既然全区实行 粮食统收统支,农村的粮票是哪里来的?农村的公职干部、农村的“右派分子”, 有没有城镇居民定量粮?能否办理成出差专用粮票?这些笔者也不得而知。   俗话,神仙难过二、三月。一九六0年三月的某星期,章正阳回龙门漕休假。 第二天贵州过来许多难民,人人穿着极褴褛、个个又黑又瘦头发也长,他们一齐 在院坝(集体食堂也在这里)里向章正阳跪下,哀求、哀告救命,给点饭吃。章 正阳身边必然站有不少社员,哀告的难民也当同时向众人下跪,哀告给点饭吃。 于是,章正阳下令叫保管员开仓称谷,龙门漕社员每天吃多少粮,难民们每天也 吃多少粮。他回公社后,将难民的情况、开仓秤粮救济的情况,向公社书记作了 汇报。当年,像这样的情形,庙坝也有,庙坝耕区书记钱显斌也下令开仓称粮, 要不然于云彩大舅也娶不到便宜的过婚嫂了。   这里又有两个疑点:既然全区实行粮食统收统支,农村的公社、耕区干部有 没有权支配粮食?开仓称谷救济贵州过境难民有无过错?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应该 是:无权。既然无权支配粮食,公社、耕区干部可不是傻子,必然要向上级汇报 贵州难民过境情况,否则乱动国库粮食自家也脱不了干系。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也 应该是:无过错。从一九六0年到一九六三年秋收前,没有追究公社、耕区干部 “开仓放赈”之责,即可反证救济过境难民无过错。   那么,一九六三年秋收后为什么要搞“小四清”呢?山民有句俗话:不图锅 巴吃,然何在灶边转?这句俗话有点片面,问题是“灶台”始终要有人“转”, 不然“谁煮饭来吃”?不图锅巴吃者是有,那就是:母亲。只有母亲才不图锅巴 吃。农村的公社、耕区干部不能等同于“母亲”,所以要看看他们的账、查查他 们的经济收入。这是我的依理、究理、推论我区搞“小四清”的出发点。   我队社员吃“国库”粮食吃到一九六一年九月三十日止,从而反证六一年十 月一日起,全区已停止实行粮食统收统支政策了。接着是一九六二年土地下户, 土地下户也要纠偏,所以只有待一九六三年秋收后,区委才有精力、时间搞“小 四清”了。   龙门漕粮仓“亏空”二千多斤黄谷,虽然是六0年春荒的事,但你章正阳是 当事人,所以必须交待清楚!但是,当“清查”已与“抄查”无异后,藏匿于 “生基”(2)的手表也被逼迫追出来后,你章正阳还有什么话说呢?确实,章 正阳已无话可说了,自己签字秤谷给贵州过境难民吃是事实、自己用粮票换了块 手表也是事实。他什么多余的话也不想说了,手表一经交出,自己就上吊自戕, 留下事件疑点让后人去探索。他当然想不到,事件的不解疑点又将让我这个后来 者苦思冥想难以理解、难以探索。因为,当年遥传到我耳朵里的,是章正阳用二 千斤黄谷换了块特别好的手表,本人畏罪上吊自杀。   溪源供销社的采购员名叫贾绍华,一九六0年,他用粮票在大城市掉换了许 多手表,回溪源后就专找公社、耕区干部兜售(据黄光庭讲,贾绍华后来被逮捕、 判刑。自然我也弄清了那些公社、耕区干部的手表来源)。黄光庭讲:   “当时,我身上有几十斤全国粮票,就掉了块四十斤粮票的表。他(章正阳) 掉了块八十斤粮票的表,他那块当然比我这块要好点,可以防震、防水。   “他这个人呢,就是有点小气。开啥子会这些事,人家话说重了点,他脸儿 就要红,他就是恁戈个人。   “他裤儿都是穿我的。他裤儿换下,都是我堂客跟他洗……”   黄光庭的话可以推理:一,当年的公社、耕区干部手里都有粮票。二,这些 粮票的来源不能确定,但绝对不可能是由本人签字,叫保管员秤出稻谷,安排人 背到桃子凼粮站换成粮票,再换成全国粮票,再换成手表——只有傻子才会那样 干。况且,那时的表没那么值钱,一块手表再好也换不了二千斤黄谷,章永璘一 块金壳浪琴(瑞士名牌表)表才换一大堆黄萝卜(约三十至五十斤,马车底盘底 兜不可能装太多,马车夫也偷不到许多赃物换表)(3)。而二千斤黄谷是什么 概念?用本地方的二十八市斤黄谷为一斗计算,二千斤黄谷应为七十一斗多,即 七担一斗多。社员们集中居住在公共食堂附近同吃、同劳动时期,七担多黄谷能 藏匿于何处而不牵人们眼睛?所以遥传章正阳用二千斤黄谷换了块手表,与事实 不符。   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成立。我想这个“性格”应该包括两方面, 即己方和他方。一九五八年,电台办公室王主任送我们家人下乡,到黄秧塝晒谷 房安顿下来后,他把父亲、母亲叫到屋里,和颜悦色详细交代……我想,这就是 位称职的政工干部。假如章正阳遇到这样的政工干部,也许就不会轻易轻生了。 问题是,世间上的人,性格各种各样,只能自己适应他人,绝对不可能他人适应 你,尤其是官卑职小的人物,往往官场上多是:唯唯诺诺、低三下四、阿谀奉承、 溜须拍马。   那时耕区已改名为大队,章秉乾(娄碧玉婆婆娘家唯一的兄弟)的“章家大 院”有间空屋就是大队办公室。区府下派干部和本公社选派随行人员共五人,其 中一位佩有手枪,他们都在章正阳家用餐、住宿。上午在办公室“谈话”结束后, 一行人押了事主过章家午餐,章正阳刚跨堂屋门坎,后面的持枪者就用枪把击了 章的肩一下,并将其推进堂屋。此时方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章正阳趁人们用餐 之机,寻了条包头帕(4),悄悄从后门溜出,然后在松林里将包头帕撕破,上 吊自戕了。龙门漕的人说,他是被吓死的。   世间上有两种人的死,令人赞叹、惋惜、叹惜,但这两种人为数不多:第一 种是为信仰、荣誉而献身、牺牲的人,他们刚正不阿,属“生当作人杰,死亦为 鬼雄”,并树立了“宁死不屈”的人生典范,历代受到人们赞赏、扼腕而长叹的 一种人;第二种是受辱而选择轻生的人,他们把脸面看得很重,属“士可杀,不 可辱”之范例,也是令人叹惜、惋惜的一种人。   平心而论,章正阳的死,绝非被逼而死。他是自己性格、气质使然,从小而 大未受挫折,人生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但自己脸皮薄、气量小却是 致命弱点。因此他属以上所例第二种人,昨天还是同志,今天一下子就转为用手 枪近逼的对立面,他人格受不了了,所以选择了轻生。记得什么人说过:自杀是 弱者的行为。他正是这种人。这种依性格、气质使然的人,不管男人女人,一点 都碰不得,一碰他(她)们就要选择轻生。世间也有另一种人:“四清运动”, 庙坝的钱显斌被斗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最后收场了,他却说:   “死猪还怕你滚水淋吗!”   反把工作组长气得目瞪口呆。   当时章正芳也呆在龙门漕,她原是茶园耕区妇女主任,出嫁到星台大队冷家 坝生产队马家。她丈夫是马家长子,名叫马荣贵,他们已经有了个不到一岁的小 孩,即马荣贵已经当父亲了。一天晚上,老人公马世彬将长子训斥了一顿,哪知 她丈夫气量窄小,半夜起来,竟在屋横面的猪圈房上吊死了,人们说,“马荣贵 闯倒鬼了(5)”。章正芳原本是回娘屋来,向长兄诉苦的,哪知竟然又碰倒个 “闯倒鬼”的人了。   工作组草草收场下了山,章正芳第二天就早起,赶往区府申诉。那时茶园还 没有通公路、两河没有通公交车,她步行几十里山路才赶到了区府。她把情况向 区府干部说明后,受理者劝她节哀,说人已死,以后会公正处理事件,给了她三 百元钱安葬费,叫她在区府招待所住一晚,第二天回龙门漕安慰人心、料理后事。   章正阳只有两个女儿,长女与章正兰同龄,一九六八年出嫁,与大坝大队生 基岗生产队王汝生结婚。章正兰说,那年底她大嫂带了幺女儿“提脚”到贵州, 她还特意去送亲来。山民常有句俗话,专门告诫那些想轻生者:   “莫要想不开,天大的事都有办法解决!你去死!你死了堂客、娃儿都是人 家的!”   尚德龙于一九六三年底退伍,经人介绍,第二年同章正芳结了婚,他们婚配 属女长男,尚德龙爱玩笑,每每开口闭口均叫姐姐。   王汝生讲,一九七九年区委、区府为“小四清”处理的干部平反,当然也给 章正阳平了反,给得有几百元钱,他们夫妇未要一分钱,全给了从贵州过来的岳 母和幺妹。   人的性格俗称“血性”,或“血气方刚”。我的理解,即性格溶入到血液里 了,即成为“基因”了。假如这个推理成立,“血性”即“基因”是可以遗传的, 那么人的性格也是可以遗传的。俗活: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不知 是否就是这个道理?为穷根究底,我查了《辞海》,基因词条解释是:   指存在于细胞内有自体繁殖能力的遗传单位……一个基因是核酸或核蛋白的 一个微小片段。基因的主要功能是编码蛋白质,也就是说决定蛋白质的一级结构。 生物的一切性状几乎都是许多基因以及周围环境的相互作用的结果。基因首先在 真核生物中发现,而真核生物的染色体都在细胞核中,所以基因是核基因或染色 体基因的同义词。线粒体、叶绿体等细胞器中也存在着编码某些蛋白质的遗传因 子。   当然没有得出确证:性格、血性、基因之间可以划等号。但是,我有个例证: 申家栋的儿子名叫申辉,年长李成亮一岁,个子也比亮亮高。一次娄碧玉带两个 傻小子去章正兰家小坐,申家栋给了一人一颗糖,申辉却走拢来,一爪就把亮亮 手里的糖果抢去了。老婆后来对我说:   “我只好带了娃儿回来,申家栋追到走廊对我说:   ‘娄碧玉,对不起哈!我只有一个,你们有两个!’   我说:‘申老师,没得啥子,小娃儿的事情,道啥子歉哟!’   要是我的娃儿,我当场就要抽他两耳巴子!”   我的葡萄大投产后,曾请他们一家人来品尝葡萄,申家栋又邀了谢老师夫妇 (这是他的习惯,似乎不另邀陪伴,不好意思“赴席”),他们都住葡萄园小楼, 我守葡萄就端根长板凳安在园地“要冲”。夏夜的葡萄园极凉爽,谢老师也是文 协会员,就来我旁边乘凉吹牛耍。   第二天我一家采几串葡萄,算是包“杂包”。人们在乡政府路边等车时,双 方不免讲些应酬用语,因为在两河时,申家栋一直亲昵喊申辉“辉狗狗”,我有 时碰着也这样叫。为了表示亲昵,我对申辉说:   “辉狗狗,二天又来吃葡萄哈!”   哪知他又哭又跳又不依教(6)。   章正兰说:“他不要哪个喊他辉狗狗。”   我忙说:“申辉,对不起哈!二天李伯伯不叫你辉狗狗了,还是请你来吃葡 萄。”   他才不哭不跳了。   申辉读书很用功,成绩特别好,且自视甚高。然而,一九九六年高考,他报 考了自己理想的大学,结果,据说只差几分未被录取。其实他的选项还是很多、 很宽,家庭经济上也不是问题。但是,他却选择了“不成功,便成仁”,从自家 三楼往下跳,人没摔死,却摔得憨不憨、粗不粗(7)的了。从此就呆在家里, 啥事也不做,也不再求上进了。   早先我去他们家里,见他垂头搭脑的样儿,似乎沮丧极了。后来见他在玩电 脑——申家栋未学电脑,不知儿子在干什么。二0一四年我也学了电脑,主要是 为了打字,所以一见便知,他在打游戏玩。   如今已是二0一九年了,申辉呆在家里仍然玩电脑,不寻正经职业,至今未 婚。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基因遗传,也不知道“血性”算不算基因。如果性格、个 性、血性之间可以等同,那么人的性格就是可以遗传了,毕竟申辉的血管里流淌 有母亲的血液,即他大舅爷的“士可杀,不可辱”的血液。   注:   1,粮票:当年我区流通的粮票是,重庆市粮票和全国粮票,全国粮票可全 国流通使用。贾绍华用的是全国粮票。   2,藏匿于“生基”:“生基”就是古墓。解放后的“清匪反霸”、“土地 改革”,章正阳亲历,动辄抄家、翻箱捣柜是家常便饭,所以他要将手表藏匿。 我国的这种动辄抄家、翻箱捣柜陋习,直到改革开放才被国家禁止。   3,章永璘一块金壳浪琴换一大堆黄萝卜:张贤亮《绿化树》中情节。   4,包头帕:溪源山民常用的包头孝帕,又叫帕子,一般用五尺长白布撕成 两张孝帕,平时亦可用作包头防寒。   5,“闯倒鬼了”:溪源山民的迷信说法,认为上吊死的人转不倒人生,只 能唆使他人又上吊,自己方可投胎转世。这就是“吊死鬼取替代”说法,认为本 不该死的人,为很小一点鸡毛蒜皮小事,竟然上了吊,一定是“闯倒鬼了”。   6,不依教:重庆地区、溪源及黔北地区方言、俚语,即有不同意教诲、不 同意劝说之意思;也有不同意、不认可、不认帐、不饶人等几重意思。   7,憨不憨、粗不粗:溪源方言、俚语,憨粗就是呆傻的意思,全句意思是, 某人已经摔得倒呆不呆、倒傻不傻的程度了。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8.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