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inyusi.org)(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   丘成桐与孙理察访谈实录   访谈人:丘成桐,清华大学讲席教授,求真书院院长,北京雁栖湖应用数学 研究院院长。孙理察(Richard Schoen),斯坦福大学安妮·T和罗伯特·巴斯 人文与科学教授,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   2025 年世界顶尖科学家协会奖揭晓后,丘成桐与孙理察进行简短对谈,共 同回顾了上世纪 70 年代几何分析学科初创时期的美好历程。当时,他们与众多 杰出数学家携手合作,完成了一系列具有重要意义的研究工作。从一名农场少年, 成长为引领学科发展方向的著名数学家,孙理察的成长经历不仅发人深省,更展 现出一种深邃而独特的数学品味。他勉励年轻学者保持开阔的学术视野,关注交 叉学科方向,勇于尝试。   谈获奖感受   丘成桐:你是第一位获得世界顶尖科学家协会奖的数学家。你从事科研差不 多 50 多年了,是这个领域最杰出的数学家之一,获得这个奖项,你有何感受?   孙理察:实际上,我非常惊讶。我是这一奖项首位纯数学方向的获奖者。此 前的一些获奖者来自计算机科学、生物科学等偏向应用和工程领域,当然其中的 数学同样是严谨的。我理解,奖项正在拓宽覆盖的学科,我对此很高兴。   丘成桐:谈谈你对中国看法?   孙理察:这是一个国际性的奖项,得主并不限于中国人,看起来,评审委员 会也并非全部由中国人组成。我一直与中国数学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也很喜欢 访问中国。目前,中美两国关系并不理想,令人遗憾。   谈教学与学生   丘成桐:你目前大约有多少中国学生?   孙理察:我指导过五十多位博士生,其中近 20 位来自中国大陆、香港、台 湾,也有一些在美国发展的中国学生。   丘成桐:从你的经验看,中国学生和美国学生有什么不同?   孙理察:我不太喜欢做笼统的比较,每个学生都不同。总体来说,中国学生 基础扎实、训练良好,也很勤奋。有时,他们会显得比较腼腆,主动尝试新方向 不够充分,也不习惯推销自己。在美国,学生通常有更多的交流和互动。不过, 中国学生往往很快就能表现出色。从整体来看,我认为差别并不大。   丘成桐:你指导了 50 多位博士生,他们对你的研究有帮助吗?   孙理察:非常有帮助。我并不是一个在很多方向都能同时快速推进的人,有 时我有一些想法却没有精力深入,我就会把问题交给学生,他们取得了很好的结 果,也推动了我的研究。当然,科研初期都会比较困难,但一旦学生在某个领域 成为专家,他们都能给予我很大帮助。   丘成桐:很多学生都非常崇拜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孙理察:我常常开玩笑说,学生们觉得我看起来并不那么聪明,但却取得了 一些成就,他们就会想:如果他能做到,我也能。这增强了他们的信心。我的个 性比较朴实,也容易交流。   谈数学成果   丘成桐:你耕耘数学五十余年,哪些成就是你最引以为傲的?   孙理察:不谈技术难度,从整体洞见来说,我很自豪解决了 Yamabe 问题, 将其与正质量定理联系起来。我也非常喜欢我们共同的工作,比如有关共形平坦 流形的研究;正质量定理是非常深刻的成果,它带来了许多重要的启示。   我同样自豪的是解决了存在 70 多年的“四分之一拼挤(quarter-pinching) 问题”。让我自豪的是当时仅仅是运用“拼挤条件”这一洞见。不过遗憾的是, 方法似乎很难进一步推广到更弱的条件。   丘成桐:汉密尔顿在这方面也做出了重要贡献。   孙理察:是的,他在四维的论文证明了相关条件的保持性。   谈几何分析的未来   丘成桐:你被公认为几何分析的奠基人之一。你如何看待这门学科的过去与 未来?   孙理察:我进入这个领域算是比较早的,大概在你之后不久。当时,几乎没 有人使用偏微分方程的硬核技术来处理几何问题。这一方法推动了学科向前迈进 了一大步,解决了很多重要问题,例如 Calabi 猜想和 Ricci 流。如今,这一 学科已发展成熟,要开辟全新的方向,比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要困难得多。但我依 然认为几何分析在数学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   丘成桐:你认为未来仍可能有重大突破吗?   孙理察:我相信会的。当然,需要引入新的思想,几何学中仍然存在许多开 放的问题有待解决。   丘成桐:你并未提到自己在极小曲面和调和映射方面的重要成果,能否谈谈 这些工作?   孙理察:这都是令我非常自豪的成果。我与卡伦(Karen Uhlenbeck)合作 开创了高维调和映射理论的新方向,这是前所未有的。稳定性理论也是令人骄傲 的研究。我的职业生涯中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研究稳定极小超曲面。我特别喜 欢曲率估计的相关成果,以及与莱昂(Leon Simon)合作完成的分层定理 (sheeting theorem),那些高维情形下的成果,极为困难。   丘成桐:你如何看待在较粗糙空间中的调和映射正则性的研究?   孙理察:关于目标空间曲率小于或等于零,或更一般的度量空间的调和映射 理论,是一个非常优美的理论。仅仅基于一些基本原则,我们发展出了这一理论, 这一点我非常开心。我尤其喜欢关于 buildings 的正则性定理,它的结构很有 趣,也由一些有意义的应用。   丘成桐:你在广义相对论方面也有大量成果,都是与学生或合作伙伴共同完 成的,你如何评价这些研究?   孙理察:我的早期工作主要聚焦于几何,但正质量定理自然将我引向了广义 相对论。过去十五年,我参加的广义相对论相关会议甚至比纯数学会议还要多。   几何与相对论之间的关联极其深刻,这让我受益匪浅。我很喜欢那篇关于物 质塌缩导致黑洞形成的论文,以及在爱因斯坦约束方程、局域化问题上与 Corvino 和 Carlotto 的合作。我认为这都是一些基础性的理论工作。能够理解 方程在多大程度上实现局域化,意义深远。   丘成桐:你目前主要在研究哪些问题?   孙理察:我仍在探索高维奇异性的课题,例如非时间对称情形中的一些问题。 我也受到我的学生 Jaigyoung Choe 的启发,对特征值极值问题与极小曲面的联 系产生了兴趣,这也与你的工作 —— Li-Yau 估计有关联。我们最近将其推广 到自由边界曲面乘积的情形。例如,可以通过特征值来刻画一些基本的极小曲面, 如立方体内的 Schwarz P 曲面(立方体中亏格为 3,边界均在立方体边界上的 周期曲面)。这种用特征值表征几何对象的方法非常优美。我也依然对正曲率问 题感兴趣,尽管目前还没有特别清晰的思路。   如何成为优秀数学家   丘成桐:你觉得自己在变老么?   孙理察:我确实比以前慢了一些,但同时也积累了更多经验,这算是好事。 不过事务也越来越多,我肯定感受到年龄带来的变化。你呢?   丘成桐:我还是很努力的工作,虽然不觉得老,但速度确实慢了一些,而且 科研之外的事务很多。   我认为,你的原创能力以及技术能力都十分突出。你如何评价自己,创造力、 观念的突破以及技术能力,哪方面更显著?   孙理察:我认为真正好的数学家必须兼具这些方面。我在一些方向上有一定 技术能力,但我只愿意研究自己真正喜欢的、基础性的数学问题。我认为我确实 有一些原创性的想法,但是很难判断一个观念是否完全新颖,但我通常会选择鲜 少人涉足的方向。   丘成桐:你对年轻学者有什么建议?   孙理察:如今的年轻人必须不断发表论文,这是学术环境所致。他们或许比 我们需要处理更多常规的工作,但于此同时,应该心中抱有一个更大的目标,思 考一些艰深的问题,即便 5-6 年都无法解决,也不要放弃。眼下的年轻人为了 在学术界站稳脚跟,不得不花大量时间撰写论文,而没有时间思考那些宏大的、 原创的开放问题。这对于学科、对于自己长远的发展,都不见得是个好事儿。   丘成桐:在中国,人们常说数学家必须非常聪明。你怎么看聪明与勤奋的关 系?   孙理察:聪明固然重要,但不是决定性因素。数学需要一定的智力水平,否 则会在小问题上浪费太多时间。但有了基本的数学能力,真正关键的还是勤奋。 很多比别人聪明的人,也并没有成为好的数学家。不必是天才,但必须真正热爱 数学,愿意全力以赴、全身心投入。   成长经历与学术道路   丘成桐: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数学感兴趣?   孙理察:我成长于俄亥俄州西部,离印第安纳州很近。我的父母在农场工作, 并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我在高中一年级时,就已经对数学很感兴趣了,老师们 给了我很多鼓励。我有两个哥哥,他们都选择了数学专业,一个比我大 10 岁, 经常给我带大学数学书,这对我帮助很大。   我选择离家最近的代顿大学(University of Dayton)读书,我的两个哥哥 也都从那里毕业。当时正值“美苏争霸”后期,美国非常重视数学教育。代顿大 学虽然不大,但鼓励学生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大三时,我已经是系里最优秀的学 生,所有老师都十分照顾我,我提前修读了研究生课程,此后读研期间相对轻松。   丘成桐:你的父母支持你选择数学吗?   孙理察:他们允许我自己选择,相信我能走下去。我也受到高斯、黎曼这些 伟大数学家的激励。我在学业上表现很好,也很独立。父母没有能力资助我上大 学,大学期间,我一直靠自己打工维持生活。   丘成桐:之后你去了斯坦福大学,对吗?感觉如何?   孙理察:斯坦福非常适合我。相比伯克利,斯坦福数学系的规模小一些,不 会给学生带来过大的压力,生活环境也很好。我拿到一些资助,但教学任务很轻, 有充足的时间研究问题,能和你密切合作,这是我最珍贵的经历之一。   丘成桐:回顾 50 年,你觉得最满意的时期是哪一段?   孙理察:大概是八十年代初到中期。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那一年尤其令 我难忘,我与卡伦的合作就是在那段时间,同时与莱昂一同合作的稳定性定理也 在那时完成。不久之后,我还解决了 Yamabe 问题。这十年是我科研生涯中非常 高产的时期。   丘成桐:你有很多重要的合作者,对这些合作感到满意吗?   孙理察:非常满意。合作让我学到很多,产出的论文也很出色。虽然有时工 作分配比例不同,但最终会达到平衡。我认为合作是非常有价值的。   丘成桐:如果能重新选择,你还会选择数学吗?   孙理察:会的,数学让我收获颇丰。如果能重来,我可能会在本科阶段多学 一些物理,那会很有帮助。当然,如今世界变化很大,也可以学习诸如人工智能、 数据科学等热门领域。但对我来说,踏上数学道路,十分幸运。我在生活方面, 也都很顺利,我现在有六个孙子女,孩子们也都很成功。   给中国学生的寄语   丘成桐:你愿意给中国年轻学子留一句寄语吗?   孙理察:我建议他们在专注于一个领域的同时,尽量拓宽视野。选择受人关 注的领域,而不要选择过于孤立的方向,要尽量与不同学科、领域发生关联。与 此同时,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全力投入,不要害羞。   丘成桐:最后,我想说,我非常自豪能与你成为朋友。我们一起工作了 15 年,那是我数学生涯中最好的时光。相识 50 年来,我们如同兄弟一般。我真心 为你获得奖项而感到高兴,希望能在上海见到你。   (访谈录音整理与翻译 : 牛芸) (XYS20250917) ◇◇新语丝(www.xys.org)(xinyusi.org)(groups.google.com/group/xinyusi)◇◇